臨江關城頭,烽煙雖未散儘,廝殺聲卻已沉澱。殘陽如血,潑灑在破損的垛口與染血的城磚上,映著武陽挺拔的身影。他按劍立於高處,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硝煙彌漫的關城。腳下是匆匆奔走的士兵,搬運著戰死者冰冷的軀體,清理著散落的殘破兵刃,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與焦糊氣味。遠處傳來沉悶的聲響,那是巨大的撞木在撞擊修複中的城門框架,每一次重擊都撼動著大地。臨江關,這座扼守要道的雄關,正在靖亂軍的號令下,艱難地吞吐著戰後的喘息,努力重拾筋骨。
“衛炎章何在?”武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城頭的嘈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話音剛落,一個高大的身影排開忙碌的軍士,大步流星地登上城樓。衛炎章鎧甲上濺滿暗褐色的血汙,肩甲處一道新鮮的裂口尤為刺目,臉上混雜著疲憊與尚未褪儘的激戰亢奮。他來到武陽麵前數步之外,猛地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甲胄鏗鏘作響:“末將在!”
武陽轉過身,目光落在衛炎章身上,那目光深邃,似有穿透之力。他沉默了片刻,這短暫的寂靜卻如巨石壓在衛炎章心頭,他不由得繃緊了脊背。昨夜他尚是謝勇麾下戰將,今日已是階下之臣,此際被單獨喚來,福禍難料。
“臨江關,”武陽終於開口,聲音沉穩有力,目光投向關城內外忙碌的景象,“扼大江咽喉,鎖三州門戶,乃兵家必爭之地。謝勇雖死,其部驍勇仍在。此關新下,百廢待興,人心浮動。”
衛炎章屏息凝神,不敢有絲毫動作。武陽向前一步,從身旁親衛捧著的木匣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青銅虎符。那虎符在斜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澤,象征著無上的指揮之權。
“此關,交予你手。”武陽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在衛炎章心上。
衛炎章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仿佛被一道雷霆劈中。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卻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隻覺一股滾燙的氣流直衝眼眶。他原是降將,不被清算已是萬幸,何曾奢望過如此重托?昨夜刀兵相向的同袍屍骨未寒,今日竟被委以鎮守雄關的重任?
“上將軍……這……末將乃新降之將,恐……恐難服眾,亦……亦恐辜負將軍信任!”衛炎章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巨大的衝擊下本能的惶恐與不安。
武陽伸出手,將虎符穩穩地放在衛炎章高舉的、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雙手中。他的動作堅定而沉穩,沒有絲毫猶豫。“我武陽行事,向來如此。”他目光灼灼,直視衛炎章眼底深處的驚濤駭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信你衛炎章昔日是條血性漢子,今日能明大義、識時務歸順我靖亂軍,來日亦必能擔當重任!”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洪亮,字字句句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士兵耳中:“臨江關內,凡我靖亂軍將士,凡歸順之謝家軍弟兄,皆為我手足袍澤!不分彼此!有功同賞,有難同當!若有不公,衛將軍可持此符,代我行軍法,亦可直入帥帳,向我陳情!我武陽在此立誓,必善待每一位歸順的兄弟,如待我靖亂軍舊部一般無二!”
城頭忙碌的士兵們,無論是靖亂軍還是新降的謝家軍士卒,動作都不由得慢了下來。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武陽和跪地的衛炎章身上。那些謝家軍降卒眼中原本的麻木、戒備甚至怨恨,此刻被一種強烈的震動所取代。武陽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散了隔閡的堅冰。尤其是那句“不分彼此”、“手足袍澤”,更是讓一些降卒悄悄抬手,用力抹去了眼角難以抑製的溫熱。
衛炎章隻覺得手中那冰冷的青銅虎符瞬間變得滾燙無比,這滾燙沿著手臂直衝心房,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激蕩。巨大的信任如山嶽般壓下,又化作洶湧的暖流衝刷著他。他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城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末將衛炎章!”他的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洪亮,如同起誓般在城頭回蕩,“承蒙上將軍不棄,委以重任!此身此命,從此交付將軍!但有差遣,萬死不辭!必竭儘心力,整頓關防,撫慰士卒,不負將軍重托!若違此誓,天地共誅!”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也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忠誠與熱血。
武陽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他伸手將衛炎章扶起:“臨江關,就托付給衛將軍了。速去整飭防務,安頓軍心。”
“末將領命!”衛炎章抱拳,再次深深一躬,這才轉身,腳步異常沉穩地走下城樓。他挺直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每一步都踏碎了過往身份的桎梏,走向一個被托付了生死信任的未來。
關城內外,燈火漸次亮起,驅趕著暮色。武陽剛回到臨時設在中軍大帳的帥帳,親兵才奉上熱茶,帳簾便被猛地掀開。衛炎章去而複返,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凝重與奇特的探詢之色,腳步匆匆,帶進一股深秋的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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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衛炎章抱拳,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確定,“轅門外,有一人……形貌狼狽至極,自稱是……劉蜀大王秘使!有十萬火急之事,定要麵見將軍!”
“劉蜀大王秘使?”武陽端起的茶盞停在半空,濃眉瞬間擰緊,銳利的目光如電般射向衛炎章。這消息太過突兀,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劉蜀大王劉榭,那個在都城深宮、傳聞早已被權相陳先童架空的君王?他的秘使,不潛行於暗夜宮闕,卻為何千裡迢迢,穿過重重阻隔,出現在這剛剛經曆了血火洗禮的臨江關?一個巨大的疑團,裹挾著山雨欲來的氣息,沉沉地壓在帥帳之中。
“帶進來!”武陽放下茶盞,聲音低沉而果斷。無論吉凶,這謎團必須揭開。
衛炎章領命轉身。片刻後,帳簾再次掀動,他親自攙扶著一個身影踉蹌而入。燭火跳躍,將來人的慘狀照得分明——一身普通軍士的粗布號衣,早已被撕扯得襤褸不堪,沾滿了泥濘、暗褐色的血漬和風乾的汗堿。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幾道新鮮的傷口皮肉翻卷,邊緣凝著黑紫的血痂,更深的舊傷則如同蜈蚣般盤踞在皮膚上。他麵色灰敗如金紙,嘴唇乾裂出血口,眼窩深陷,隻有那偶爾抬起的眼眸深處,還殘存著一絲近乎燃燒殆儘的執念光芒。他整個人像是剛從地獄邊緣掙紮爬回,全憑最後一口氣吊著。
衛炎章無聲地躬身退出,帳簾落下,隔絕了外界。帥帳內隻剩下武陽與這個瀕死的秘使,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那軍士——秘使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武陽身上,似乎想確認身份。武陽已快步走到一旁,提起案幾上的粗陶水壺,倒滿一杯清水,親自遞到他乾裂的唇邊。
秘使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焦土,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枯瘦顫抖的手,一把抓住水杯,仰頭便灌。水流太急,猛烈地嗆入氣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痛苦地佝僂著,帶得傷口崩裂,滲出新鮮的血珠,染紅了本就汙穢的衣襟。好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後,他才勉強平複,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呼吸著。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死死盯住武陽。下一刻,他用儘全身殘存的氣力,掙脫武陽虛扶的手,“噗通”一聲,重重地雙膝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膝蓋撞擊地麵的悶響令人心驚。他顫抖著,從懷中貼身最裡層,摸索出一個用油布和粗麻布反複包裹的小小布囊。那布囊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呈現出一種深褐近黑的汙濁顏色,邊緣磨損得厲害,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汗血混雜的鹹腥氣味。
“上……上將軍!”秘使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損著生命,“此乃……當今大王……劉榭……親手交付……呈予將軍的……密信!”他雙手高高捧起那汙穢沉重的布囊,舉過頭頂,動作帶著殉道般的虔誠與絕望的哀懇,“大王……大王泣血所書……請將軍……務必……親啟!”話音未落,大顆大顆渾濁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汙垢滾落,他身體劇烈一晃,最後一絲力氣耗儘,捧著布囊的手頹然垂下,整個人如同被抽去骨骼的泥偶,向前軟倒,徹底失去了知覺。
“來人!”武陽一聲低喝,聲震帳頂。帳簾應聲而開,衛炎章帶著兩名親兵疾步搶入。
“速送軍醫處!用最好的藥,不惜一切代價,救活他!”武陽指著地上昏迷的秘使,語速極快,不容置疑。衛炎章看到地上那觸目驚心的血汙和秘使瀕死的狀態,心頭一凜,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與親兵小心翼翼地將秘使抬起,迅速退了出去。
帥帳內重新恢複了死寂。案頭的燭火被方才帶起的風攪動,不安地搖曳著,在武陽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獨自立在帳中,目光如鐵,緊緊鎖在遺落在地的那個深褐汙穢的布囊之上。那小小的布囊,此刻卻重逾千鈞,仿佛承載著一個王朝最後的悲鳴和傾覆的重量。空氣中秘使留下的汗血氣息尚未散去,無聲地訴說著傳遞之路的慘烈。他緩緩彎腰,指尖觸碰到那被血汗浸透、冰冷而粘膩的布囊表麵,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走回案後坐下,將那布囊置於麵前粗糙的木案上。布囊係得異常緊實,繩結被血水反複浸染,幾乎凝固成硬塊。武陽拔出腰間鋒利的短匕,寒光一閃,才小心翼翼地挑開死結。剝開外層汙穢的油布和粗麻布,裡麵赫然露出一小塊質地相對細密、卻也明顯帶著倉促痕跡的素色錦緞。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這內層的錦緞,竟有大半被一種深沉的、已近黑褐的暗紅色徹底浸透!濃烈的、屬於生命本源的血腥氣,毫無遮攔地撲麵而來,瞬間彌漫了整個帥帳,濃烈得令人窒息!
武陽的呼吸為之一滯,瞳孔驟然收縮。他定了定神,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撚住錦緞一角,屏住呼吸,緩緩展開。一張折疊的、質地堅韌的羊皮紙顯露出來。當羊皮紙被完全攤開在案上時,饒是武陽心誌堅如磐石,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霍然從席上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