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鬆城像一頭被遺忘在秋野裡的疲憊巨獸,在濃重的夜色下顯露出黑黢黢的輪廓。
寒風掠過枯黃的草尖,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掩蓋了更多細微的動靜。
蘇落和他的八千精銳,如同徹底融入夜色的狼群,無聲地蟄伏在城外起伏的丘陵與光禿禿的林地陰影中。
沒有火光,沒有交談,甚至儘可能減少了金屬的碰撞,隻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內有力的搏動。時間,在冰冷的寂靜中緩慢流淌。
蘇落並未急於兌現那看似不可能的三日軍令狀。
他像一塊冰冷的玄武岩,伏在一處視野良好的土坡後,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捕捉著城頭火把移動的軌跡、頻率,以及哨兵換防時那短暫的空隙。
在他身後,幾名剛從城內潛出的偵察兵,身上還帶著柴草和塵土的氣息,正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彙報著。
“將軍,城防圖在此。”
一名斥候隊長,臉上塗抹著泥灰,眼神卻銳利如鷹,將一張繪製在粗糙絹布上的地圖呈上。
上麵的線條和標注卻異常清晰,
“宿鬆守軍約一萬,主將是魏陽軍偏將賴紹鈞。此人性情暴烈,剛愎自用,動輒鞭撻士卒,軍中怨言頗多。布防重點在南門及東門,北麵城牆老舊,巡哨間隔長,且…此處,”
他的手指點向地圖北牆某段,
“前些日秋雨衝刷,有一段垛口塌陷,修補得極為潦草,可用作突破口。”
另一名扮作販夫的斥候補充,聲音沙啞。
“城內大小水井八口,其中這三口,緊鄰軍營西側,守軍日常飲水多取於此。賴紹鈞自負勇武,輕視細務,軍營管理鬆懈,我等混入時,盤查形同虛設。”
蘇落沉默地聽著,大腦如同高速運轉的機器,將每條信息拆解、分析、重組。
強攻?即便能憑借銳氣拿下,這八千精銳必然折損嚴重,後麵還有嶽西,還有慶城,更有荀仲業的主力虎視眈眈。
這不符合大帥“以戰養戰,以戰練兵”的深意,更會耗儘本就寶貴的本錢。
“隨軍郎中。”
他聲音低沉,不容置疑。
一名穿著洗得發白文士袍、神色謹慎的中年人立刻趨前。
“將軍。”
“我要一種藥,投入井中,能令飲者腹痛腹瀉,四肢酸軟,喪失戰力,但不至立刻斃命。你可能配?”
郎中略一沉吟,眼中閃過思索之色,隨即點頭。
“可。用巴豆、大黃為主,輔以番瀉葉等物,研磨成極細粉末,投入井中,無色無味,約一個時辰後發作,效力猛烈,可令人腹瀉不止,虛脫無力,但…調理得當,不至喪命。”
“好!”
蘇落眼中寒光一閃,如同暗夜中的星芒,
“即刻去配,分量要足,要快!子時之前,必須備好。”
他轉向身後一眾屏息以待的將校,聲音低沉卻清晰得傳入每個人耳中。
“賴紹鈞勇而無謀,士卒離心。我軍不強攻,要智取。計劃如下:斥候隊再辛苦一趟,子時之前,將藥粉投入軍營附近這三口主井。其餘人馬,飽食休息,檢查裝備,養精蓄銳。韓章!”
“末將在!”
韓章踏出一步,他如今暫歸蘇落節製,臉上雖刻意壓製,仍透出迫不及待的戰意。
“你率所有騎兵,醜時末悄然移至北門外三裡處那片枯槁林埋伏。記住,人馬銜枚,蹄裹厚布。看到北門城頭升起三支火把,劃圈為號,立刻率所有騎兵全力衝鋒,直撲城門,不得有絲毫延誤!我要你的馬蹄聲,成為敵人醒來的喪鐘!”
“得令!必不辱命!”
韓章抱拳,眼中燃著火。
“其餘人等,隨我行動。此戰關鍵,在於無聲奪門。我要一支五百人的銳士,身手要最好,膽子要最大,跟我去爬那北城牆!自願者,出列!”
沒有喧嘩,隻有一陣甲葉的輕響,超過五百名最精悍的老兵默然出列,眼神平靜而堅定,仿佛隻是去執行一次普通的夜巡。
子時將近,天地間寒氣最重,連風聲都似乎被凍住了。
幾名如同鬼魅般的靖亂軍銳士,口中銜著短刃,背上負著藥粉皮囊,再次借著夜色和突然加劇的風聲仿佛老天也在暗中助力)掩護,如壁虎般貼地潛行,渡過幾近乾涸的護城河,飛爪鉤索悄無聲息地拋上那處破損的垛口。
他們如履平地般攀援而上,匕首寒光微閃,兩個正靠在一起打盹的哨兵便軟軟倒下,被輕輕放平。
隊伍如黑色的水流,滲入城內,精準地找到那三口井,將足量的藥粉投入,旋即又如煙霧般消散,退回城外預定地點。
醜時正,藥效如同潛伏的毒蛇,驟然發作。
原本死寂的魏陽軍軍營,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起初是幾聲壓抑不住的呻吟從營帳中傳出,隨即演變成一片混亂的哀嚎、咒罵和慌亂的腳步聲。
“肚…肚子!痛煞我也!”
“茅房!快讓開!不行了!”
“嘔……怎麼回事?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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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醫!軍醫死哪去了!”
“將軍!賴將軍!不好了!營中弟兄們不知怎的,上吐下瀉,都快脫力了!”
營房內外,頃刻間狼藉一片。腹痛如絞的士兵們臉色蠟黃,冷汗涔涔,捂著肚子瘋狂地衝向茅廁,隊伍排得老長,不斷有人因忍不住而就地解決,汙穢橫流,惡臭彌漫整個軍營。
紀律蕩然無存。
哨兵們也心神惶惶,不斷回頭張望營內的混亂景象,或是自己也腹中雷鳴陣陣,雙腿發軟,哪還有心思緊盯城外無邊的黑暗。
賴紹鈞被親兵慌亂叫醒,聞聽營中慘狀,又聞到那令人作嘔的氣味,頓時暴跳如雷,一邊強忍著自己也開始翻江倒海的腹部,一邊怒罵軍醫無能、夥夫該死,懷疑是食物變質,卻絲毫未將這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與冰冷的井水聯係起來。
寅時,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
宿鬆北牆下,蘇落親率的五百銳士,如同暗夜中凝聚的殺意。飛爪鉤索再次拋起,扣住垛口的沉悶聲響被風聲完美掩蓋。
士兵們口銜利刃,利用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悄無聲息地向上攀爬,動作迅捷如猿猴。
城頭哨兵本就因營中大變而魂不守舍,又值這最難熬的時辰,竟被蘇落等人輕易摸到身後,捂嘴、割喉、輕輕放倒,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
迅速控製了一段城牆後,蘇落一揮手,小隊如離弦之箭,沿馬道直撲北門城門洞。
城門洞內隻有二三十名守軍,大多也是精神萎靡,哈欠連天,甚至有人靠著牆壁打盹。
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他們措手不及,鋒利的刀刃迅速而沉默地結果了他們的迷茫。
“快!搬開門閂!打開城門!發信號!”
蘇落的聲音壓抑卻急促。
沉重的包鐵門閂被數名壯漢合力抬起,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巨大的城門被緩緩推開一道足以讓騎兵通過的縫隙。
與此同時,三支浸飽了火油的火把在城頭猛地燃起,被士兵用力地劃出三個明亮耀眼的圓圈,在濃墨般的夜色中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