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黃詩嫻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瞬間湧起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未散儘的哀傷,有深深的疲憊,有擔憂,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被撞破什麼的慌亂和無措?她飛快地、幾乎是驚慌地移開了視線,腳步頓住,下意識地拉住了林小麗的胳膊,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拉著林小麗,匆匆轉身,朝著遠離武修文這個角落的另一個方向走去,最終坐在了食堂另一端幾乎空著的桌子旁,背對著他。
那個倉促的轉身,那個刻意的背影,像一盆帶著冰碴的海水,兜頭澆在武修文心上。剛剛因趙皓星的肯定而升起的一點點暖意瞬間凍結成冰。他握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飯菜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也模糊了遠處那個單薄而倔強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和無力感,如同漲潮的海水,無聲地將他淹沒。趙皓星後麵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木麻黃枝葉,在水泥地上投下細碎晃動的光斑。武修文抱著一摞剛油印出來、還散發著濃重油墨味的模擬卷,穿過安靜的校園,走向六年級教室辦公室。剛走到門口,就聽到裡麵傳出幾個老師壓低的議論聲。
“……真沒想到啊!平時看著那麼老實巴交的一個人,發起火來那麼嚇人!昨天走廊那聲吼,我在隔壁班都聽見了!跟要吃人似的!”一個略顯尖細的女聲(武修文聽出是教五年級語文的劉老師)說道。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聲音接話,帶著點後怕,“就抓著那孩子的手,吼得整層樓都聽得見!孫小胖那孩子嚇得……嘖嘖,臉都白了!黃校董當時那臉色,你們是沒看見,黑得能擰出水來!”
“哎,你們說,武老師為什麼發那麼大火?”第三個聲音好奇地響起來,帶著探究,“就因為孫小胖上課溜號?不至於吧?我看孫小胖那手……好像……”
“噓!”第一個聲音立刻緊張地製止,“彆瞎猜!沒看黃老師今天眼睛都腫著嗎?肯定家裡有事!武老師……唉,也是撞槍口上了吧?年輕人,血氣方剛的,看到學生不聽話,一時衝動也難免。就是這方式……”
聲音裡帶著點不認同的惋惜。
“衝動?”一個略顯沙啞、帶著點冷意的男聲突然響起,是林方瓊。他教六(3)班、六(4)班數學,是海田小學的“老資格”六年級教師。武修文空降接手最好的兩個班,他嘴上不說,心裡一直憋著股氣。“公開課剛露了臉,尾巴就翹上天了?對學生動粗?吼得整個教學樓都聽見?這叫衝動?這叫沒輕沒重!不知天高地厚!教學能力?哼,我看這情緒管理能力,就很有問題!期中考試在即,可彆把我們尖子班的學生給嚇出毛病來!”
林方瓊的話像淬了毒的針,尖銳刻薄,毫不留情。辦公室裡的議論聲瞬間低了下去,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和凝滯。
武修文站在門外,抱著試卷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粗糙的紙張裡,指節泛白。一股冰冷的怒氣和巨大的屈辱感直衝頭頂,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衝進去,想大聲質問,想撕開孫小胖的袖子讓所有人都看看那孩子遭受了什麼!但他不能。他死死咬著牙,口腔裡彌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翻騰的怒火被強行壓了下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深吸一口氣,抬手,用指節在辦公室敞開的門板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篤、篤、篤。”
裡麵所有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驟然剪斷。瞬間的寂靜後,響起一陣掩飾性的、窸窸窣窣整理東西的聲音和幾聲尷尬的咳嗽。
武修文麵無表情地抱著試卷走進去,目不斜視,仿佛剛才什麼都沒聽見。他徑直走到自己靠窗的辦公桌前,將試卷重重放下,發出“啪”的一聲悶響。這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突兀。
他沒有看任何人,尤其是沒有看坐在斜對麵、此刻正端起茶杯、眼神飄忽的林方瓊。他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幅度很大,椅腿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噪音。然後,他拿起一份模擬卷,抽出紅筆,埋下頭,開始用力地批改。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帶著一種近乎宣泄的力道。整個辦公室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隻剩下他那支紅筆不斷劃動的、帶著戾氣的聲音。
下午的自習課,武修文踏進六一班教室時,周身的氣壓比上午更低。他臉色冷硬,嘴唇緊抿,一言不發地將一疊模擬卷重重拍在講台上。
“模擬測試!時間一小時!現在開始!”聲音冷得像冰渣。
沒有動員,沒有鼓勵,隻有命令。底下的學生被這突如其來的低氣壓震懾,噤若寒蟬,趕緊埋頭做題。教室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如同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武修文站在講台後,目光沉沉地掃視著全班。他強迫自己不去看角落裡的孫小胖,但眼角的餘光還是捕捉到了那孩子做題時,因為手臂動作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偶爾不自然地輕輕甩一下左臂的小動作。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像針一樣紮在武修文心上。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來維持表麵的冷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武修文在過道間巡視,腳步沉重。當他第三次經過孫小胖桌邊時,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看到那孩子正咬著鉛筆頭,對著最後一道關於工程合作的大題發呆,草稿紙上畫得亂七八糟,顯然卡殼了。汗水順著孩子略顯蒼白的鬢角滑下來。他那隻握著筆的右手,似乎也因為緊張和用力,微微有些顫抖。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心酸猛地攫住了武修文。他想蹲下去,像上午那樣輕聲提醒一句,想拍拍那瘦弱的肩膀。但林方瓊刻薄的話語,辦公室裡那些充滿誤解的議論,還有黃詩嫻那個倉惶避開的背影……如同一道道無形的枷鎖,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腳,讓他動彈不得。他最終隻是腳步頓了一下,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什麼也沒說,硬著心腸,像一尊移動的冰雕,沉默地走開了。
孫小胖似乎感覺到了老師的靠近和離開,瘦小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
下課鈴聲終於響起,如同救命的符咒。武修文冷著臉收了卷子,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轉身就走。他沒有回辦公室,抱著那疊沉甸甸的試卷,徑直走向宿舍。他需要獨處,需要將胸腔裡那團無處發泄的憋悶和尖銳的痛楚狠狠壓下去!
推開宿舍門,反手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聲響。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身體因為壓抑而微微顫抖。他走到書桌前,將試卷重重丟下,發出沉悶的響聲。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他跌坐在椅子上,雙手用力捂住臉。
寂靜中,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鬆開手。目光落在桌角那個洗得發白、插著幾枝野薑花的舊搪瓷杯上。清冽微甜的香氣固執地鑽進他的鼻腔。他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潔白微卷的花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脆弱的溫柔。
然後,他像是被這溫柔刺痛,猛地縮回手。視線移開,落在了桌角那本深藍色硬殼封麵的厚厚筆記本上。那是他的“數學寶典”,記錄著無數難題巧解和教學心得。他煩躁地一把抓過筆記本,想用工作麻痹自己。
就在他粗暴地翻開筆記本硬殼封麵的時候……
“啪嗒。”
一個輕飄飄的東西,從筆記本封麵內側一個不起眼的夾層裡,滑落出來,掉在了桌麵上。
武修文的目光瞬間凝固!
那不是他放的東西!
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淺藍色信箋紙,靜靜地躺在他攤開的數學筆記本旁邊。紙張的邊緣有些毛糙,顯然是從某個本子上匆忙撕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