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我們詩嫻這眼神,甜得齁死人哦!”鄭鬆珍立刻捕捉到,誇張地叫起來,引來一片善意的哄笑。黃詩嫻羞得跺腳,轉身就要去捂鄭鬆珍的嘴,兩個年輕的女教師笑鬨成一團。武修文隻覺得臉上剛退下去的熱度“騰”地一下又燒了起來,隻能尷尬地撓了撓頭,引來更大的笑聲。
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卻,現實的礁石便顯露出來。下午的家長會,是另一場無聲的戰役。
武修文提前了半個小時來到六一班教室。他站在講台旁,看著空蕩蕩的座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磨損的講台邊緣。掌心殘留著汗濕的黏膩感,提醒著他剛才辦公室裡那場風暴般的喜悅並非虛幻。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湧入肺腑,試圖壓下心頭重新泛起的緊張漣漪。家長們會如何看待這個成績?那些曾經在背後議論他“外地仔”、“普通話害人”的聲音,真的會消失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家長們陸陸續續走進教室。武修文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是過去那種帶著審視、懷疑甚至是不屑的冰冷,而是換成了好奇、探究,甚至……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帶著點討好的笑意?
“武老師!”一個爽朗的聲音率先打破了沉默。是班裡成績一直拔尖的陳曉峰的爸爸,他笑容滿麵地走過來,一把握住武修文的手,用力晃了晃,“哎呀,太感謝您了!我家曉峰這次數學考了滿分!回來跟我們說了好幾次,說您講的課他特彆聽得懂!以前啊,總覺得數學難,現在可喜歡上您的課了!”
“是啊是啊,武老師費心了!”旁邊另一位媽媽也立刻接話,臉上堆滿了笑容,“我家小雅這次進步也特彆大!回家說武老師教的解題方法特彆清楚!”
“武老師年輕有為啊!”
“普通話教學好!現在大城市都這樣嘛!我們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熱情的話語像溫熱的潮水,一波波湧向講台。武修文有些措手不及,隻能連連點頭回應:“應該的,都是孩子們自己努力。”他臉上維持著禮貌的微笑,心底卻湧起一股奇異的暖流,混合著難以置信的輕鬆。那些無形的、壓了他好幾個月的冰冷壁壘,仿佛真的在這份成績單和家長們驟然轉變的態度麵前,開始悄然融化。
他走下講台,走到家長中間,耐心地解答著他們關於孩子學習情況的各種問題。氣氛熱烈而融洽。他注意到,坐在教室後排靠窗位置的那個男人,從進來後就一直沉默著,臉色陰沉,與周圍格格不入。那是王海濤的父親***。王海濤這次數學考了七十五分,不算差,但也絕對不算好。
武修文心裡微微打了個突,但還是主動走了過去,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王海濤爸爸,您好。海濤這次……”
他的話還沒說完,***猛地抬起頭,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武修文,硬生生打斷了他:“武老師!”聲音又冷又硬,像塊石頭砸在地板上,“我兒子王海濤!他以前在鬆崗小學的時候,數學從來沒下過八十五分!怎麼到了你這兒,才考了七十五?!”
這突兀的質問像一盆冰水,嘩啦一下澆熄了教室裡的喧囂!所有家長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驚訝和探尋。原本融洽的氣氛瞬間凍結。
武修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臟猛地一縮。他清晰地感覺到四周投來的目光溫度驟降。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迎上***那雙充滿不信任和責難的眼睛,聲音儘量保持平穩:“王先生,您先彆急。海濤這次期中考試,基礎題部分掌握得不錯,丟分主要是在後麵的幾道拔高題上,那些題確實有難度……”
“難度?”***嗤笑一聲,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麵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個子不高,但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地逼近武修文,“什麼難度不難度!我看就是你這個老師教的有問題!我兒子以前在鬆崗,那可是重點班!葉校長親自抓教學的!成績穩穩當當!怎麼到了你這海田小學,才半個學期,成績就掉了這麼多?啊?!”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武修文臉上,“是不是你搞那個什麼普通話教學,把孩子搞糊塗了?聽不懂課了?我就說嘛!好好的本地話不講,非要講什麼普通話!花架子!”
“王先生,請您冷靜一點。”武修文的聲音沉了下來,那份剛被暖意包裹的心迅速冷卻,一股怒意和委屈在胸腔裡衝撞。他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教學方式和教學成果,剛才梁主任和李校長在大會上已經用數據做了說明。海濤的退步,我需要和他具體溝通,分析原因,我們一起想辦法幫他提……”
“想辦法?想什麼辦法?!”***根本不聽,粗暴地揮手打斷,臉上滿是煩躁和不耐煩,“我看你就是不行!誤人子弟!我要去找校長!我要投訴!我要教育局評評理!憑什麼讓一個落聘的老師來教我兒子!”
“落聘”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武修文的神經上!他臉色瞬間煞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辦公室裡那份狂喜帶來的暖意,家長們的笑臉,此刻都變成了尖銳的諷刺,狠狠紮在他心上。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幾乎窒息。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教室裡一片死寂。家長們麵麵相覷,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黃詩嫻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教室門口,看到這一幕,臉色瞬間變了,焦急地想進來,卻被旁邊一位老師輕輕拉住了胳膊,示意她暫時彆摻和。
“哼!”***見武修文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似乎更篤定了自己的判斷,臉上露出一絲刻薄的得意。他不再看武修文,氣哼哼地一把抓起桌上兒子的試卷,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轉身就走,肩膀還故意重重地撞了一下僵立在原地的武修文!
武修文被撞得一個趔趄,扶住了旁邊的課桌才穩住身體。
***大步流星地走到教室門口,掏出手機,手指用力地在屏幕上戳點著,似乎急於聯係什麼人。就在他推開教室門的瞬間,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將他手機屏幕短暫地吹亮,清晰地暴露在武修文以及門口幾個老師的視線裡!
那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一個正在撥出的聯係人名字:
葉水洪(鬆崗校長)
這個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帶著毀滅性的能量,狠狠劈中了武修文!
他瞳孔驟然縮緊!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凍得發麻!
***罵罵咧咧的聲音還在走廊裡回蕩,伴隨著手機貼在耳邊的動作,清晰地傳來一句:“……喂?葉校長嗎?我***!我跟你說,那個武修文他根本不行!他把我兒子教壞了……”
後麵的話,武修文已經聽不清了。巨大的耳鳴聲淹沒了一切。
教室裡死寂一片。家長們沉默地看著他,目光複雜難辨。門口的黃詩嫻掙脫了阻攔,衝了進來,臉上滿是擔憂和憤怒:“修文!你沒事吧?他怎麼能這樣……”
武修文卻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像,僵在原地。窗外,剛才還隻是陰沉的天空,此刻已徹底被鉛灰色的厚重雲層覆蓋。遠處傳來沉悶的滾雷聲,一聲接著一聲,由遠及近,仿佛沉重的車輪碾過天幕,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潮濕冰冷的海風猛地灌滿整個教室,吹得講台上的試卷嘩啦啦作響,也吹得武修文單薄的襯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微微顫抖的脊背線條。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陰沉得令人窒息的天幕。***刻薄的話語,家長們瞬間冷卻的視線,還有手機屏幕上那個刺眼的名字:葉水洪……這些碎片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攪動、碰撞,最終彙聚成一個冰冷刺骨的認知:第六名的成績單帶來的短暫暖陽,終究沒能穿透厚重的雲層。
一場足以將他重新打回深淵的暴風雨,已然在掌聲的餘韻中,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他剛剛親手打破的“墊底”曆史,會不會在下一刻,就被一場來自過去的惡意舉報,徹底碾碎成新的恥辱?
那道連接著鬆崗小學的陰冷視線,是否早已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正等著將他,連同海田小學剛剛燃起的微弱希望,一同絞殺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