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詩嫻夾菜的動作也停了,目光投向武修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武修文的臉“騰”地一下紅了,連耳朵尖都染上了薄紅。他完全沒想到那隨手寫下的東西會被鄭鬆珍看到!那隻是昨夜心潮翻湧,輾轉難眠時,在燈下信手塗鴉的一些散亂思緒,關於講台,關於那些眼睛裡的光,關於……海風帶來的氣息。他下意識地就想否認:“不,不是……就是隨便寫的……”
“哎喲!武老師你臉紅了!”鄭鬆珍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指著他的臉叫起來,聲音裡滿是促狹,“彆不好意思嘛!寫得可好了!雖然我就瞄到幾眼,但有兩句印象特彆深……”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著一種抒情的語調,“‘講台方寸,守望星辰初綻’,還有……‘木麻黃沙沙,低語著海的遠方’!是不是?是不是你寫的?”
她念出的句子,正是武修文昨夜心緒最激蕩時,無意識流瀉在紙上的片段。被鄭鬆珍這樣當眾念出來,他窘迫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握著筷子的手都僵了,訥訥地不知該如何回應:“那個……隨手寫的,不成樣子……”
“哇!武老師!”林小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還會寫詩啊!‘守望星辰初綻’……這說的就是我們班那些孩子吧?真美!”
黃詩嫻沒有說話。她靜靜地看著武修文窘迫得幾乎要埋進碗裡的樣子,看著他紅透的耳根。鄭鬆珍念出的那兩句詩,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在她心湖裡投下了一顆小石子,漾開圈圈漣漪。“講台方寸,守望星辰初綻”:這哪裡是隨手寫寫?分明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熱愛與期許。她夾起一筷子青菜,放進嘴裡慢慢咀嚼,眼底的光芒卻一點點亮了起來,如同發現了一顆被沙礫掩埋的珍珠。
“嘖嘖嘖,”鄭鬆珍搖頭晃腦,故意拖長了調子,“看看!什麼叫深藏不露!咱們海田小學臥虎藏龍啊!武老師,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風流才子’!”
“鬆珍!”武修文終於忍不住出聲,語氣帶著少見的急切和尷尬,“彆亂說!什麼才子……”
“哈哈,急了急了!”鄭鬆珍笑得更歡,“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吃飯吃飯!不過……”她話鋒一轉,眨眨眼,“武老師,以後有新作,能不能讓我們拜讀一下?給咱們這‘國際廚房’也增加點文化氣息嘛!”
武修文含糊地應了一聲,埋頭扒飯,隻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黃詩嫻的唇角卻再次悄然彎起。她看著碗裡那塊他還沒動過的、最好的魚腩,又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他低垂的、泛紅的側臉,一種從未有過的、微甜又微澀的情緒,如同漲潮的海水,悄然漫過心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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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白日裡喧囂的海田小學徹底沉入寂靜,隻有遠處海浪不知疲倦的歎息,一陣陣傳來。
宿舍裡那盞十五瓦的白熾燈,散發出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勉強照亮了書桌的一隅。武修文坐在燈下,麵前攤開的備課本上,工整的教案早已寫完。然而,他的心思卻不在那上麵。
鄭鬆珍那促狹的笑臉和念出的詩句,黃詩嫻那帶著探尋和一絲了然的目光,還有她默不作聲放進自己碗裡的那塊最好的魚腩……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裡旋轉。他攤開一張新的信紙,筆尖懸在紙的上方,墨跡在燈下凝成一個深色的小點。
窗外的木麻黃在夜風中沙沙作響,聲音比白日更清晰,如同海浪在遠處低沉的伴奏。這聲音,海田的孩子,李校的信任,梁主任的支持,還有……那間小小的、永遠充滿煙火氣和歡聲笑語的“國際廚房”……點點滴滴,彙聚成一股溫暖而有力的暗流,衝刷著心頭的冰冷和沉重。
筆尖終於落下,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與窗外的樹聲應和。不再是昨夜海灘上的冰冷決絕,白日裡那些鮮活的麵孔,那些明亮的眼睛,那些溫暖的瞬間,此刻都化作了筆下流淌的意象。
《講台的守望》
方寸之地,非石非木,
是星火初燃的荒原。
稚語如泉,洗去蒙塵的鉛雲,
求知的眼,鑿開混沌的冰麵。
筆尖犁過,是沉默的春雷,
守望的根,深紮進無垠的夜。
待明日潮聲再起,
看千帆競渡,皆是星辰的碎片。
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從心湖深處打撈出來,帶著沉甸甸的溫度。寫罷,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重擔。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目光落在紙頁上,那些墨跡未乾的字句,像是一個個小小的錨點,暫時係住了他漂泊不定的心神。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那扇老舊的木窗。鹹濕微涼的海風立刻湧了進來,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夜色濃重,遠處燈塔的光柱孤獨地掃過墨黑的海麵,一閃,又一閃。白日裡趙皓星的讚許,鄭鬆珍的調侃,林小麗的驚歎,還有……黃詩嫻那安靜的目光,都在這寂靜的夜色裡變得格外清晰。
或許,他並非一無所有。至少,還有這片講台,還有這些需要他的孩子,還有這間小小的、接納了他的校園,還有……那束悄然照進他生命的光。黃海濤的警告眼神和葉水洪的陰影依然存在,但此刻,它們被這方寸之地的溫暖和手中這支筆的力量,暫時逼退到了角落。
他需要這份力量。需要這講台給他的尊嚴,需要這文字給他的出口。他轉身回到桌邊,再次拿起筆。海風的低語,木麻黃的搖曳,清晨校園的喧鬨,還有心底那無法言說的、隱秘的悸動……都化作了新的衝動,催促著筆尖。
他換了一張紙。這一次,筆下的意象變得更加朦朧而溫柔。
《海風中的微光》
海風攜來鹹澀的吻,落在木麻黃的葉尖,
沙沙,沙沙,是潮汐寄來的信箋。
晚自習的燈火,是漁港散落的星子,
沉浮於墨色的綢緞。
一縷炊煙,固執地升起,
纏繞著笑聲,暖了清寒。
是誰的指尖,拂去夜露的微涼?
像流星劃過,在暗礁的心底,
點燃一簇不肯熄滅的火焰。
縱然前路霧鎖千重浪,
這微光……這微光……
最後兩個字落下,武修文停住了。他怔怔地看著“微光”二字,筆尖懸停,一滴濃墨悄然墜落,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像一顆凝固的心事。那“微光”是什麼?是講台上點燃的星火?是“國際廚房”裡的爐火?還是……那雙盛著星光的眼睛?
他不敢深想。心口處卻傳來一陣清晰而陌生的悸動,帶著暖意,也帶著一絲惶恐。
正在這時:“啪嗒!啪嗒!”
幾滴冰冷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打在窗欞上,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突兀。
武修文一驚,下意識地看向窗外。剛才還隻是濃重的夜色,此刻竟已飄起了冷雨。雨絲細密,被風斜斜地吹著,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
幾乎是同時,宿舍那扇老舊的木板門,突然被什麼東西從外麵重重地拍了一下!
“砰!”
那聲音沉悶而急促,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惡意,絕非風吹,更不像敲門!在寂靜的雨夜裡,如同一聲猝不及防的驚雷!
武修文渾身猛地一僵!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桌上的詩稿被帶起的風掀動,那張寫著《海風中的微光》的紙頁,打著旋兒飄落在地,正好落在那滴暈開的墨跡上。“微光”二字被墨痕吞噬了一半,像被一隻無形的腳狠狠踩過。
是誰?
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弓。昨夜海灘上黃海濤那冰冷的警告眼神,葉水洪那張被雨水打濕的猙獰紙條……無數冰冷的碎片瞬間刺破剛剛獲得的片刻安寧,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那噩夢,果然追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囂張!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扇在風雨中微微震顫的門板,背脊繃得像一塊冰冷的鐵板,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後背。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儘,隻剩下驚疑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冰冷銳利。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