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的忙音如同毒蛇退去時遺留的黏膩嘶鳴,在空寂的宿舍裡冰冷回蕩。武修文癱坐於地,背脊緊貼著牆壁刺骨的涼意,那涼意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葉水洪淬毒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意識深處——轉正資格,捏在對方手裡!
窗外,夜雨滂沱,仿佛無數隻手在瘋狂拍打玻璃,嘲笑著他片刻前的僥幸與天真。考上了又如何?葉水洪這隻盤踞在舊日陰影裡的毒蛛,竟能將絲線無聲無息地跨越百裡,再次勒緊他的咽喉!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逼退了幾乎將他溺斃的恐懼。
"想讓我廢紙?"武修文喉嚨裡滾出低啞的嘶鳴,像受傷野獸的嗚咽,"做夢!"
這聲低吼抽乾了所有力氣。他掙紮著,幾乎是爬回了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高燒的餘燼和巨大的精神衝擊如同兩股洶湧的暗流,在他體內撕扯衝撞。他蜷縮著,薄被裹緊發顫的身體,牙齒卻無法控製地磕碰作響。葉水洪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那雙淬著陰毒的眼睛,在黑暗中不斷放大、扭曲,獰笑著向他逼近。
意識在灼熱與冰寒的夾縫中浮沉,直至窗外灰白的天光艱難地刺透雨幕。武修文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血絲,卻燒著一團被恐懼淬煉後異常執拗的火焰。他掀開被子坐起,汗濕的額發黏在皮膚上,殘留的眩暈感讓他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葉水洪想看他倒下?想看他被這通電話徹底擊垮?絕不可能!
他扶著床沿,搖搖晃晃地站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走向書桌。桌上,那本翻開的《海話方言常用詞彙速記》靜靜地躺在昨夜備課的教案旁。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尖拂過粗糙的紙頁。
"語言…融入…"他低聲自語,聲音乾澀沙啞,卻像在念誦某種破咒的箴言。葉水洪的威脅是懸頂之劍,而腳下的路,唯有更用力地紮根於這片海田的土地,才能長出抵抗風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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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裡的空氣還殘留著清晨的微涼,混合著粉筆灰和舊木頭的氣息。武修文剛坐下,便感覺一道溫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頭,正迎上梁文昌主任那副老花鏡後帶著鼓勵的笑眼。
"武老師,氣色看著比昨天好些了?"梁主任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碰在搪瓷托盤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來,趁這會兒沒課,把昨天你問的那幾個教學用語,我們再捋捋?"
"好!麻煩梁主任了!"武修文立刻抽出筆記本,身體前傾,像一塊乾燥的海綿,迫不及待地要吸收水分。他翻開一頁,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漢字和用蹩腳拚音標注的發音,"尤其是這個,‘方程解法步驟’,海話裡具體怎麼講才夠地道?我總怕學生聽岔了……"
梁文昌湊近,手指點著紙上的字,先是用普通話清晰地念了一遍,隨即換上流暢的海話:"記好啊,我們講‘解方程個步驟’——‘解’字要帶點尾音,像這樣,‘解(gia~)’……"
武修文凝神屏息,嘴唇無聲地開合,笨拙地模仿著那個奇特的尾音拖腔。梁文昌不厭其煩,一遍遍糾正:"舌尖再頂上去一點…對!有那個味兒了!"他臉上帶著教師特有的耐心,眼中卻流露出對年輕人這股拚勁的讚許。
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黃詩嫻抱著一疊剛收上來的作文本進來,腳步輕盈。她一眼就看見武修文正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跟一個發音較勁,側臉線條因為專注而顯得格外清晰。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恰好落在他微顫的睫毛上。她心頭沒來由地一跳,腳步頓住,竟忘了自己是進來做什麼的。直到武修文因為一個發音豁然開朗,臉上綻開一絲如釋重負的明朗笑意,她才猛地回過神,臉頰微微發燙,趕緊低頭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詩嫻姐!"鄭鬆珍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用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壓低的聲音裡滿是促狹的笑意,眼神在武修文和黃詩嫻之間來回掃,"瞧見沒?武老師這‘海話攻堅戰’打得可投入了!嘖嘖,這學習勁頭,梁主任都快成他私人導師了!"她故意頓了頓,拖長了調子,"這‘師生情誼’,感人至深啊…"
黃詩嫻的臉"騰"地一下全紅了,像煮熟的蝦子,又羞又惱地瞪了鄭鬆珍一眼,低聲啐道:"胡說什麼呢!人家武老師這是敬業!"她慌亂地翻開一本作文本,筆尖懸在紙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隻覺得耳邊鄭鬆珍那低低的笑聲格外清晰,攪得她心湖波瀾迭起。
放學鈴聲悠揚響起,校園裡頓時喧騰起來。武修文收拾好東西,快步走向校門口那個熟悉的位置。黃詩嫻的自行車已經等在那裡了。夕陽的金輝灑在她身上,給她的發梢和肩頭鍍了一層溫暖的柔光。海風拂過,帶來遠處漁港特有的鹹腥氣息。
"今天感覺怎麼樣?"黃詩嫻見他走近,目光在他臉上細細巡睃,帶著掩飾不住的關切,"頭還暈嗎?"她遞過來一個洗得乾乾淨淨、還掛著水珠的蘋果,"喏,先墊墊。"
"好多了!"武修文接過蘋果,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她微涼的皮膚,心頭微微一顫,趕緊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彌漫開,仿佛也滋潤了緊繃的心弦,"今天跟著梁主任學,好像又打通了幾個關節!"
自行車沿著海堤騎行。夕陽沉入海平線,將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壯麗的、燃燒著的橘紅。海浪溫柔地拍打著礁石,發出舒緩的"嘩嘩"聲。武修文看著眼前遼闊無垠的海天,聽著耳邊黃詩嫻偶爾用海話指點著路邊掠過的景物——那邊是曬著漁網的礁石灘,遠處飄著炊煙的小碼頭叫"蝦姑寮",堤下那片開著紫色小花的藤蔓是本地人喜歡的"海薯"……
"真美。"他忍不住喟歎,連日積壓在心頭的陰霾似乎也被這海天壯色衝淡了些許,"以前在鬆崗,四麵都是山,感覺天都小了一圈。這裡…"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鹹味的空氣,"心好像也跟著寬了。"
黃詩嫻側過頭,看著晚霞映照下他線條柔和的側臉,那眼底映著波光,仿佛也落進了星子。她嘴角彎起溫柔的弧度,聲音輕輕的,像拂過海麵的風:"是啊,海嘛,看久了,就覺得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車輪碾過一小段碎石路,顛簸了一下。武修文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扶了一下黃詩嫻纖細的腰肢,幫她穩住車把。那隔著薄薄衣衫傳來的溫熱觸感,和他指尖的力度,讓黃詩嫻脊背瞬間繃直,一股酥麻的電流從被觸碰的地方竄開,心跳驟然擂鼓般加速,握著車把的手心沁出了薄汗。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又趕緊目視前方,隻覺得臉上火燒火燎,連海風都吹不散那股熱意。
武修文也像被燙到般迅速縮回手,氣氛一時微妙地靜默下來,隻有車輪碾過路麵的沙沙聲,和海浪不知疲倦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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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海風送爽。學校後門外那條通往小漁村的泥路,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武修文跟在黃詩嫻身後,腳步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虛浮,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黃詩嫻背著一個竹編的小籃子,步履輕快,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眼中是溫柔的笑意。
"喏,前麵就是阿水伯的攤子,他家的魚蝦,新鮮得很!"黃詩嫻指著不遠處一個簡陋的棚子,棚下一位皮膚黝黑、滿臉深刻皺紋的老漁夫正麻利地拾掇著漁網。
"阿水伯!"黃詩嫻熟稔地招呼道,聲音清脆得像海鳥。
"哎!嫻女來啦!"阿水伯抬起頭,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目光隨即落到武修文身上,"這位是?"
"我們學校的武老師,新來的!"黃詩嫻笑著介紹,自然地側身讓武修文上前,"武老師想認認我們本港的海鮮。"
"哦!武老師!好!好!"阿水伯熱情地點頭,放下手裡的活計,指著攤上幾個盛滿海水和碎冰的大盆,"來來來,看看!這是‘黃牆’(黃花魚),肉細!這是‘巴浪’(藍圓鯵),煮醬油水頂頂香!喏,還有這個,‘那哥魚’(多齒蛇鯔),彆看它醜,煮湯鮮掉眉毛!"
武修文蹲下身,好奇又認真地盯著盆裡那些形態各異、銀光閃閃的生物。阿水伯熱情地拿起一條還在翕動腮蓋的巴浪魚,遞到武修文麵前:"摸摸看!新鮮不新鮮,看魚眼亮不亮,魚鰓紅不紅!"
武修文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碰了一下那冰涼滑膩的魚身。魚兒猛地一掙,甩了他一臉鹹腥的海水珠!"啊!"他猝不及防,低呼一聲,下意識地閉眼偏頭,狼狽的模樣引得阿水伯哈哈大笑,連旁邊的黃詩嫻也忍俊不禁,眉眼彎成了月牙兒。
武修文抹了把臉,看著阿水伯和黃詩嫻的笑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裡,帶著點尷尬,更多的卻是一種久違的、融入新生活的笨拙的喜悅。陽光照在他濕漉漉的額發和笑容上,連日籠罩的陰鬱似乎也被這帶著海腥味的笑聲驅散了幾分。
黃詩嫻買了些新鮮的巴浪魚和小魷魚,又挑了幾把翠綠的海蘆筍。回去的路上,籃子由武修文拎著。他沉默地走著,看著籃子裡那些生機勃勃的收獲,忽然低聲說:"詩嫻,謝謝你。"
"謝什麼?"黃詩嫻側過頭,陽光跳躍在她長長的睫毛上。
"所有。"武修文的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圈圈漣漪,"謝謝你的蘋果,謝謝你的順風車,謝謝…你帶我看這片海。"他頓了頓,目光望向遠處蔚藍的海麵,仿佛在尋找合適的詞句,"讓我覺得…這裡,好像真的能紮下根來。"
黃詩嫻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垂下眼簾,盯著自己沾了泥點的白色帆布鞋尖,臉頰飛起紅霞,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向上揚起。她沒說話,隻是步伐變得格外輕快,像要踏著陽光飛起來。
回到學校宿舍區的公共小廚房,鄭鬆珍和林小麗已經在了。鄭鬆珍正拿著個小本本,一臉嚴肅地核對林小麗遞過來的幾張小票:"小麗,這包鹽是上個月買的吧?怎麼也算到這個月開銷裡了?"
"哎呀!"林小麗一拍腦門,"看我這記性!肯定是混了!"
"你呀,馬虎精!"鄭鬆珍笑罵著,抬頭看見武修文和黃詩嫻進來,尤其注意到黃詩嫻臉上未褪的紅暈和武修文手裡那個沉甸甸的籃子,眼睛瞬間亮了,閃爍著八卦的光芒,"喲!采購大使回來啦?收獲頗豐嘛!"她故意拉長了調子,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看把我們詩嫻累的,臉都紅撲撲的!武老師,你這護花使者當得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