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儘頭。慘白的頂燈投下冰冷的光,空氣裡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疾病和死亡的沉滯氣息。每一步踏在光潔的地麵上,都發出空洞的回響,敲打著武修文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手術室門口上方,“手術中”三個猩紅的字,像凝固的血塊,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黃詩嫻。
她蜷縮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那麼小的一團。平日裡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肩膀微微聳動,無聲地泄露著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她穿著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此刻卻像一麵被風暴撕扯得殘破不堪的白帆,脆弱得隨時會散架。
武修文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喉嚨發緊,腳步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他一步步挪過去,鞋子摩擦地麵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裡異常清晰。
似乎是聽到了腳步聲,黃詩嫻猛地抬起頭!
那一瞬間,武修文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她的臉上沒有淚痕,隻有一片死寂的慘白。那雙曾經盛滿了海風般清亮光彩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裡麵翻湧著絕望的漩渦,幾乎要將人整個吸進去!那裡麵沒有光,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恐懼,像沉船墜入了最深的海溝。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乾裂的唇瓣上滲出血絲,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平靜:“醫生說……顱內出血……位置很不好……可能……可能醒不過來了……”
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冰刀,狠狠地紮進武修文的耳朵,刺穿他僅存的僥幸!
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瞬間淹沒!他看著眼前這個瀕臨破碎的女孩,那個在講台上神采飛揚、在“國際廚房”裡笑語嫣然、在他最困頓潦倒時默默遞來溫熱飯菜的女孩……此刻被絕望徹底壓垮了。
一股無法抑製的衝動猛地攫住了他!他想抱緊她,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承接她的恐懼和無助,想告訴她“彆怕,我在”!他的手臂,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僵硬地抬了起來,朝著她單薄顫抖的肩膀伸去……
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顫抖著,離她的肩膀隻有寸許距離!
就在這刹那,蜷縮在長椅上的黃詩嫻,像被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她突然爆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彈起,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和尋求最後依靠的絕望,狠狠撞進了武修文猝不及防的懷裡!
“嗚……”
滾燙的眼淚,瞬間浸透了他胸前單薄的襯衫布料!那溫度高得驚人,像熔化的鉛液,灼穿了他所有強撐的鎮定,燒毀了他最後一絲名為“克製”的堤壩!
武修文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又在那滾燙淚水的衝擊下轟然坍塌!他僵硬在半空的手臂,終於落下,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重和笨拙,緊緊、緊緊地環住了懷裡這具劇烈顫抖、脆弱不堪的身體!仿佛要用儘畢生的力氣,才能阻止她被那名為絕望的黑暗徹底吞噬。
她的額頭抵在他的鎖骨處,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迅速浸濕了一大片衣襟。壓抑的哭泣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悶悶地撞擊著他的胸膛,每一下都震得他心臟發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瘦削的脊背在他掌心下劇烈地起伏、顫抖,骨骼的輪廓硌著他的掌心,傳遞著一種瀕臨極限的痛楚。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死了,連一個最簡單的音節都發不出。他隻是更緊地抱住她,用儘全身的力氣,笨拙地、徒勞地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她冰涼的絕望。下頜抵著她柔軟的發頂,鼻尖縈繞著她發間淡淡的、混合著淚水的鹹澀氣息。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壓抑的哭泣中粘稠地流淌。走廊裡偶爾有護士匆忙而無聲地走過,投來同情又習以為常的一瞥。手術室門上那三個猩紅的字,依舊冷酷地亮著,像一個沉默的倒計時。
不知過了多久,懷裡那劇烈的顫抖才漸漸平息下來,隻剩下細碎的、無法控製的抽噎。黃詩嫻依舊緊緊抓著他後背的衣料,手指冰涼,指節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武修文緩緩地、極其小心地低下頭,目光落在她濡濕的鬢角和蒼白的側臉上。月光透過走廊儘頭高窗的鐵柵欄,在她臉上投下冷而破碎的光影。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心疼、憐惜和某種尖銳刺痛的情緒,如同漲潮的海水,無聲而洶湧地漫過他荒蕪的心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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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海風,帶著白日喧囂褪儘後的涼意,卷著鹹腥的氣息,一陣陣地撲上岸來。白日裡溫柔的金色沙灘,此刻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出一種遼闊而寂寥的灰白。海浪不再是陽光下跳躍的碎金,而像不知疲倦的巨獸,一遍遍用沉悶的咆哮衝擊著黝黑的礁石,發出亙古不變的“嘩——轟隆”聲,沉重得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
黃詩嫻抱著膝蓋,坐在一塊被海水衝刷得光滑冰涼的大石頭上。海風撩起她散亂的發絲,拂過她紅腫的眼眶。她身上還披著武修文在醫院門口慌亂間脫下來塞給她的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寬大的衣服裹著她,更顯得她形單影隻,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海夜吞沒。
武修文沉默地坐在她旁邊稍低一點的位置,保持著一點克製的距離。腳下是細軟的沙子,帶著退潮後的微涼。他手裡無意識地攥著一把沙子,細小的顆粒從指縫間漏下,又被海風卷走。每一次海浪拍打礁石發出的巨響,都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一下神經,仿佛那聲音隨時會帶來某個來自醫院的、決定命運的消息。
他不敢說話。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能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隻能沉默地陪著,像一塊礁石,笨拙地守著一葉隨時會傾覆的扁舟。
長久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隻有海浪不知疲倦的轟鳴。
終於,黃詩嫻的聲音幽幽地響起,輕飄飄的,被海風吹得幾乎破碎,卻清晰地鑽進武修文的耳朵裡。
“我爸他……一直那麼硬朗的一個人。”她盯著遠處黑暗中起伏的海麵,眼神空洞,“出海,拉網,扛幾百斤的漁獲……眉頭都不皺一下……怎麼會……”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裡帶上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今天下午,還在碼頭跟人爭搶泊位,嗓門大得整條船都聽得見……怎麼就……突然倒下了……”她猛地停頓,肩膀又開始細微地抖動起來,像是極力壓抑著新一輪的崩潰。
武修文的心跟著狠狠一揪。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痛,最終隻是更緊地攥住了掌心的沙子。
“家裡……都亂了。”黃詩嫻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和茫然,“我哥……他整個人都懵了,在手術室外隻會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媽……從聽到消息就一直哭,哭得暈過去兩次……我伯母在旁邊扶著,也一直在掉眼淚……”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粗暴。
“他們……他們看著我……”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壓抑,像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那眼神……好像天塌下來了,而我……我是唯一還站著的人……我必須撐著……我必須……不能倒……”
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武修文。月光下,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和深深的委屈:“可我能怎麼辦?修文!我能怎麼辦啊!醫生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最壞的準備’!那是什麼意思?啊?那是什麼意思!”
她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在海浪聲中顯得異常淒厲,帶著哭腔的質問,像刀子一樣割裂著夜色,也狠狠剜在武修文的心上!
吼完這一句,她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肩膀驟然垮塌下來,身體重新蜷縮起來,額頭抵在膝蓋上,壓抑的嗚咽聲悶悶地傳出來,比剛才更加絕望無助。
武修文隻覺得胸口被巨大的石塊堵得死死的,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她劇烈顫抖的、縮成一團的背影,那件屬於他的舊外套下,是她承擔著整個家庭重壓的、單薄得令人心碎的肩背。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嘴唇動了動,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詩嫻。”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試圖安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