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的暖流,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複,就被黃詩嫻手機屏幕上那個跳動的名字和她瞬間褪儘血色的臉,硬生生凍住了。
“嗡…嗡…”
那低沉的震動,仿佛敲在武修文緊繃的神經上。他清楚地看到黃詩嫻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顫抖,像被無形的寒霜凍結。剛才那份因為同事間無私互助而升騰起的暖意和安心感,在她驟然凝固的表情和失神的瞳孔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恐懼的驚慌和無措,濃稠得化不開。
是誰?那條信息寫了什麼?武修文的心猛地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喉頭發緊,目光死死鎖住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還有那部仿佛帶著致命詛咒的手機。他想問,聲音卻卡在喉嚨裡。辦公室的空氣凝滯了,鄭鬆珍和林小麗也察覺到了異樣,擔憂的目光在黃詩嫻和武修文之間逡巡。
黃詩嫻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麵,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迅速抓起了手機。她甚至沒有勇氣點開屏幕細看,隻是死死盯著那個發件人名字,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然後,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椅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刮擦聲!
“我…我出去一下!”
她的聲音又急又低,帶著明顯的顫音,甚至沒看任何人一眼,抓起桌角那個舊報紙包裹,幾乎是踉蹌著衝出了辦公室的門。門在她身後“砰”地一聲關上,留下滿室愕然和更深的憂慮。
“詩嫻!”林小麗驚呼,想追出去。
“讓她靜一靜!”鄭鬆珍一把拉住她,眉頭緊鎖,壓低聲音,“看那樣子,肯定是大事…現在追過去問,她更難受。”
武修文站在原地,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黃詩嫻最後看向手機屏幕時,那眼神裡一閃而過的絕望,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那個總是帶著溫暖笑意、像小太陽一樣照亮周圍的女孩子,被什麼擊垮了?那個包裹…那條信息…它們之間有什麼聯係?那個發件人…是誰?
他想追出去!腳步卻像灌了鉛。追上去又能怎樣?她能告訴他嗎?他們之間…算什麼呢?同事?朋友?還是…他不敢深想下去。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焦灼感撕扯著他。他幫不上忙,甚至沒有立場去追問。這種認知讓他胸口憋悶得快要爆炸!
辦公室裡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林小麗和鄭鬆珍麵麵相覷,憂心忡忡。武修文隻覺得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稀薄壓抑,同事們無聲的擔憂像無形的牆,將他困在原地,也困住了他想要衝出去尋找她的衝動。他受不了了!
“我…我也出去透口氣!”武
修文幾乎是逃也似的丟下這句話,也衝出了辦公室。他需要空間!需要冷冽的空氣來澆滅心頭的焦灼和無能為力的燥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下教學樓,穿過喧鬨漸息的校園,一路走到這片熟悉的海灘的。直到帶著鹹腥味的海風像一記耳光,狠狠拍打在他滾燙的臉上,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夕陽已經沉到了海平線以下,隻餘下大片大片燃燒的、絢爛到近乎悲壯的晚霞,將海水染成一片動蕩不安的金紅。海浪不再是白天溫柔的絮語,它們一波接一波地湧上沙灘,拍打著礁石,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嘩!嘩!”聲,像是某種巨大生物沉重的心跳,又像是一聲聲無言的歎息。
武修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鹹澀的空氣湧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混亂的大腦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找了個遠離零星散步人群的僻靜礁石,坐了下來。粗糙、冰冷的岩石觸感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讓他打了個激靈。
他望著眼前這片浩瀚的、在暮色中翻湧著金紅與深藍的海洋,連日來,不,是數月來積壓的疲憊、壓力、困惑、還有剛才那猝不及防的心焦,如同退潮後顯露的礁石,一塊塊清晰地浮現在心間。
海田…海田小學…
一年前,他還是鬆崗小學那個滿懷憧憬、以為能安穩教書育人的年輕教師。葉水洪那張公事公辦、毫無溫度的臉,羅天冷那躲閃愧疚的眼神,還有宣布名單時會議室裡令人窒息的寂靜…被“落聘”兩個字狠狠砸懵的眩暈感和恥辱感,至今想起來,胃部還會條件反射般地抽搐。那是人生的穀底,黑得不見五指。他提著簡單的行李,茫然地站在鬆崗小學門口,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前途茫茫,連回那個貧瘠山區的家都覺得無顏以對。
是李盛新校長!像一道光,劈開了那片濃重的黑暗。老校長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修文,來海田吧!我這裡需要你這樣的老師!”還有梁文昌主任,那個嚴謹的老教師,用他特有的方式表達著支持:“推廣普通話,勢在必行!武老師,你大膽去做!”這份雪中送炭的信任和機會,是他抓住的救命稻草,也是他心底最深的感激。
然而,海田並非坦途。那該死的海話!像一道無形的牆,橫亙在他和學生之間。他站在講台上,賣力地講解著雞兔同籠,唾沫橫飛,底下的孩子們眼神卻透著茫然,甚至竊竊私語。那種挫敗感,比在鬆崗落聘更讓人煎熬。林方瓊老師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偶爾飄過來的幾句聽不清的海話議論,像細小的針,無聲地刺著他敏感的神經。他知道,這位資深教師在等著看他的笑話,等著看他這個“空降兵”如何灰溜溜地敗走麥城。
“媽的!”武修文低低咒罵了一聲,隨手抓起一塊小石頭,狠狠砸向湧來的海浪!石頭沒入水中,連個像樣的水花都沒濺起,瞬間就被吞沒。像極了他初來時那種無處著力的憋悶!
轉機…是怎麼發生的?
是李校長和梁主任的力挺!是那場全校推廣普通話的動員大會!更重要的…武修文的心猛地一軟,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是黃詩嫻。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關於她的畫麵便洶湧而至,帶著鮮明的色彩和溫度。
第一次搭她的順風車,在狹小的車廂裡,他窘迫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鼻尖全是她身上淡淡的、好聞的馨香。她笑著跟他聊天,聲音清脆得像簷下的風鈴,驅散了他初來乍到的局促。
然後,是她敏銳地發現了他隻吃白粥的窘境。她什麼都沒說,隻是悄悄地,和鄭鬆珍、林小麗一起,搞起了那個溫暖的“國際廚房”。食堂的飯菜奇跡般地豐盛起來,他碗裡的肉和菜總是堆得冒尖。他那時多傻啊!還以為是學校夥食改善了!直到那個傍晚,他撞見她偷偷往他飯盒裡撥菜,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專注而溫柔的側臉…那一刻的震驚和心底翻湧的暖流,至今難忘。原來,那份“剛好剩下”的飯菜,是她小心翼翼的體貼,是她不動聲色的守護。
還有他發燒那次…意識模糊間,是她清亮焦急的聲音,是她用冰涼的小手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是她笨拙卻無比認真地照顧。他記得自己昏沉中抓住的那隻柔軟的手,帶著令人安心的微涼。醒來後看到她趴在床邊睡著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像個疲憊的天使。那一刻,心底某個堅硬角落,轟然坍塌。
她的好,像無聲的春雨,一點點浸潤著他乾涸的心田。為他整理教案,幫他糾正發音,在他被學生氣到鬱悶時,遞過來一塊甜甜的糖,笑著說:“武老師,彆跟小屁孩一般見識啦!吃顆糖,甜一甜!”她像個小太陽,無時無刻不散發著溫暖的光芒,照亮了他海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還有趙皓星老師!武修文想起那次年級組會議。趙老師,那個平時話不多、甚至有些嚴肅的語文老師,竟然主動提起:“武老師帶的班,最近語文作業裡的錯彆字少了很多,句子也通順不少。推廣普通話,確實有效果。”雖然隻是平淡的幾句話,卻像一股暖流,瞬間衝垮了武修文心中積壓的委屈和不安。那是來自教學一線的、最實在的認可!比任何空洞的表揚都更有分量!那一刻,他差點沒出息地紅了眼眶。他知道,林方瓊老師當時也在場,那表情…嘖,夠精彩的。
武修文的嘴角,在暮色中不自覺地微微上揚。這些點點滴滴,此刻在腦海裡回放,帶著一種遲來的、巨大的甜蜜和酸楚。他以前怎麼那麼蠢!那麼遲鈍!竟然完全沒往那方麵想!隻覺得她是個熱心腸的好同事,好搭檔。他沉浸在自己的教學、自己的文學世界裡,像個瞎子!
“武修文!你真是個木頭!徹頭徹尾的木頭!”
他懊惱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鄭鬆珍叫他“風流才子”,他當時還覺得莫名其妙。現在想來,鄭老師那雙眼睛,怕是早就看穿了一切!她和林小麗那些意味深長的笑容,那些關於“口味”的調侃…天啊!他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燥熱爬上耳根。所有人都看出苗頭了,隻有他這個當事人,傻乎乎地蒙在鼓裡!
海風驟然猛烈起來,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也吹得他心緒翻騰。甜蜜的悸動之後,冰冷沉重的現實,像退潮後裸露出的嶙峋礁石,尖銳地硌在心上。
他和她…可能嗎?
他是誰?一個來自窮山溝,靠著校長垂憐才在海田站穩腳跟的代課老師(雖然剛轉正,但那種根深蒂固的卑微感沒那麼容易消散)。家裡兄弟好幾個,父母在貧瘠的土地裡刨食,供他讀完師範已是耗儘心血。他身無長物,隻有一腔教書育人的熱忱和幾本翻爛了的書。他連請她吃頓像樣的飯,都要精打細算好久。
她是誰?黃詩嫻!本地漁民的女兒,家裡有船,經濟寬裕,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整個家族的寶貝疙瘩。她是那麼明媚、美好,像海邊最燦爛的朝陽。她值得擁有最好的一切,一個安穩富足的未來,一個能讓她無憂無慮、繼續發光發熱的港灣。
而他武修文,能給得起什麼?微薄的工資?一個看不到大富大貴前程的教書匠身份?還有那巨大的、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家庭背景和地域差異!同事們私下裡那些關於“門不當戶不對”的議論,他不是沒聽到過。黃詩嫻的家人…他見過她父親老黃一次,那個飽經風霜卻眼神銳利的漁民漢子,看他的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種天然的疏離。她的母親、伯母,還有那個據說很能乾的哥哥黃海濤…他們會怎麼看?會同意自家的寶貝女兒,跟一個山溝裡出來的窮小子在一起?
巨大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甜蜜憧憬。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彎下了腰。他配不上她!這份認知像毒蛇的利齒,啃噬著他剛剛萌生的、小心翼翼的希望。
“武修文…你憑什麼?”他對著翻湧的海浪,嘶啞地低語,聲音被海風撕碎,“你連她為什麼驚慌失措都幫不上忙!你連問一句的勇氣都沒有!”
挫敗感和深深的自責,幾乎將他擊垮。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下那股想要嘶吼的衝動。
他不能這樣!不能永遠活在自卑和被動裡!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簇火花,雖然微弱,卻頑強地跳動起來。
教學上,他熬過了最難的階段,證明了自己的能力。那麼…人生呢?感情呢?難道就因為出身,就自動繳械投降?李校長看中的是他的教學潛力,梁主任支持的是他的堅持,趙老師認可的是他的努力帶來的成效。那黃詩嫻…她看到的又是什麼?如果她看到的隻是他武修文這個人,而不是他背後的山溝溝…他憑什麼連嘗試都不敢,就判自己出局?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強烈不甘和想要證明自己的衝動,在他胸膛裡橫衝直撞!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墨藍與金紅交織的、廣袤的夜空。眼神裡,那些迷茫和自卑,被一種近乎狠厲的堅定所取代。
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