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黃詩嫻才像被那袋子的冰冷驚醒,她吸了吸鼻子,胡亂抹了把臉,將沉重的袋子小心地放到牆角。她轉過身,走到武修文麵前,仰起臉看著他。燈光下,她的眼睛紅腫,卻異常清澈明亮,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堅定。
“修文哥,”她的聲音還帶著一絲哭過的沙啞,卻異常溫柔,“沒事了。我哥他就這樣,脾氣急,嗓門大,但他不是衝你。他是……他是被葉水洪那混蛋氣瘋了,也是擔心我。”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碰了碰武修文緊攥著毯子邊緣的手背。
那微涼柔軟的觸感,像一股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武修文冰冷僵硬的外殼,直抵他麻木的心臟。他渾身猛地一顫,終於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嘴唇沒有一絲血色,眼底布滿了驚悸未褪的紅血絲,如同乾涸河床上龜裂的紋路。但當他看清眼前這張寫滿擔憂和溫柔的臉龐時,那雙原本盛滿驚惶和痛苦的黑眸裡,有什麼東西劇烈地翻湧了一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酸澀感猛地衝上鼻腔,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力眨了眨眼,想將那股洶湧的熱意逼回去,喉嚨裡卻發出一聲破碎的哽咽。
“對……對不起……”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顫抖,“我……連累你了……還有你哥……”他艱難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壓得他喘不過氣。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種近乎滅頂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將他淹沒。他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黃詩嫻剛才那番不顧一切的維護,他在黃海濤那審視的目光下會如何崩潰。
“說什麼傻話!”黃詩嫻立刻打斷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斬釘截鐵。她那雙紅腫的眼睛裡,之前的脆弱和淚水早已被一種近乎凶狠的明亮所取代,像被風暴洗刷過的星辰,灼灼逼人。“葉水洪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人渣!他的錯,憑什麼要你來道歉?!你沒錯!一點錯都沒有!”她的話語如同熾熱的熔岩,帶著焚燒一切汙穢的決絕,“他越是這樣,我們越不能怕他!越要好好活著!活得比他好一百倍!氣死他!”
她的聲音在小小的宿舍裡回蕩,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鼓舞力量。她再次伸出手,這次不再是試探性的觸碰,而是堅定地、緊緊地握住了武修文冰涼顫抖的手。那柔軟卻異常有力的包裹感,像一道微弱卻真實不虛的暖流,從相貼的肌膚間,一點點、緩慢而執著地傳遞過來,試圖驅散他骨髓深處的寒意。
武修文的手在她掌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隨即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下意識地、更緊地回握住了那份溫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海腥味、濕冷空氣和她身上淡淡馨香的空氣沁入肺腑,那冰冷麻木的四肢百骸,似乎真的因為這緊握的手和那番灼熱的話語,而開始艱難地回溫。他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寫滿堅定與保護欲的臉龐,心底那片被風暴肆虐過的荒蕪之地,有什麼東西正悄然破土,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尖銳的痛楚,瘋狂滋長。
風暴後的清晨,空氣格外清冽濕潤。肆虐了一夜的狂風暴雨終於收斂了它的狂暴,隻留下滿地狼藉作為昨夜瘋狂的見證。折斷的枝葉、破碎的廣告牌碎片、被連根拔起的小灌木,零亂地鋪滿了海田小學的校園小路。高大的鳳凰木濕漉漉地矗立著,肥厚的羽狀葉片被雨水洗刷得油綠發亮,沉甸甸地低垂著,不時有碩大的水珠從葉尖滾落,“啪嗒”一聲砸在積水的路麵上,濺起小小的水花。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徹底澆透後的濃鬱腥氣,混合著海風送來的、揮之不去的鹹腥味道,形成一種海邊台風天後特有的、潮濕而複雜的清新感。
武修文踏著積水,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斷枝殘葉,走向教學樓。腳下的積水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他自己略顯模糊的倒影。他的臉色依舊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眼底的陰影濃重,昨夜驚心動魄的場麵和黃海濤那沉重的質問、黃詩嫻滾燙的維護,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早早就來到學校,正嘰嘰喳喳、充滿活力地拿著掃帚簸箕,在老師帶領下清掃校園的學生們身上時,一種奇異的平靜感,如同退潮後露出的溫暖沙灘,緩慢而堅定地覆蓋了他心底的驚濤駭浪。
孩子們的笑鬨聲、掃帚劃過地麵的沙沙聲、老師們溫和的指揮聲……這些最日常、最鮮活的聲音,構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昨夜那場充滿了惡意和濕冷的驚魂,暫時隔絕開來。這裡是海田,是李校長信任他的地方,是黃詩嫻……拚命維護他的地方。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氣,挺直了因為一夜煎熬而有些佝僂的脊背,加快了腳步。
六年級一班的教室裡也彌漫著台風過後的潮濕氣息。窗戶洞開著,帶著涼意的風穿堂而過,吹拂著學生們額前細碎的頭發。學生們都到齊了,雖然臉上還殘留著些許對昨夜風暴的興奮和議論,但更多的是對新一天學習生活的期待。
武修文走上講台,目光習慣性地掃過下麵一張張年輕的麵孔。當他看到靠窗位置的吳一林時,動作微微一頓。這個平日裡有幾分桀驁不馴、眼神總帶著點審視意味的少年,此刻正微微側著頭,目光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分外乾淨的鳳凰木樹冠。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雲層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恰好落在他棱角初顯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種少見的、近乎溫柔的專注。
武修文沒有打擾他,開始像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收齊周末布置的數學練習冊。一本本冊子被學生們傳遞上來,疊放在講台一角。當收到吳一林的位置時,少年似乎才猛地回過神來,飛快地從抽屜裡抽出一本薄薄的、封麵是素雅水墨畫的硬殼筆記本,混在幾本練習冊裡,一起遞了過來,動作快得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眼神飛快地瞥了武修文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簾。
武修文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這不是數學練習冊,是……周記本?通常語文老師黃詩嫻才會批閱這個。他疑惑地看了吳一林一眼,少年卻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課桌邊緣,耳根似乎有點泛紅。
武修文沒說什麼,將那本格格不入的硬殼筆記本和數學練習冊一起收了過來。也許是放錯了?他隨手將筆記本放在那疊數學冊子的最上麵,打算等會兒問問黃詩嫻是不是她的。
早讀課結束的鈴聲清脆地響起。學生們如同解除了某種封印,教室裡瞬間充滿了桌椅挪動和少年人特有的喧囂聲浪。武修文抱著厚厚一摞練習冊和那本硬殼筆記本,穿過喧囂的走廊,走向教師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武修文推門進去,裡麵已經有好幾位老師在伏案工作。教導主任梁文昌正端著他那個標誌性的搪瓷大茶缸,站在窗邊,一邊小口啜飲著濃茶,一邊眯著眼眺望窗外正在清理操場的學生隊伍。數學組的林方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麵前攤著一份試卷,眉頭微蹙,似乎在研究一道難題,手指間習慣性地轉著一支紅筆。而靠窗的位置,黃詩嫻正低著頭,專注地批改著一遝作文本,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柔順的發頂跳躍。
“梁主任早,林老師早。”武修文禮貌地打了招呼,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的黃詩嫻。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藍色的棉麻襯衫,領口係著一個精巧的蝴蝶結,顯得清新又溫婉。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昨夜那個像小獅子一樣擋在他身前、怒斥自己哥哥保護他的女孩,和眼前這個安靜嫻雅的語文老師,兩種形象在武修文腦海中交織重疊,讓他的心湖泛起一陣細密的漣漪,帶著一種陌生的悸動和溫暖。
“早啊,武老師。”梁文昌回過頭,臉上帶著一貫溫和的笑意,目光在武修文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覺到他氣色不佳,關心地問,“臉色不大好啊?昨晚那風浪,沒睡好吧?宿舍那邊沒漏雨吧?”他啜了口茶,發出滿足的歎息聲。
“還好,梁主任,謝謝關心!”武修文勉強笑了笑,含糊地應道,抱著作業快步走向自己的辦公桌。他不想,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昨夜那場比自然風暴更驚心動魄的“訪客”。
他將懷裡的作業本輕輕放在桌上,最上麵那本素雅的硬殼筆記本格外顯眼。他順手拿起它,準備去問黃詩嫻是不是她的學生放錯了地方。手指無意間翻開了硬質光滑的封麵,一行行清秀而略顯青澀的字跡映入眼簾。
這不是周記,也不是課堂筆記,這是一首詩!
武修文的動作瞬間凝固了!
?講台的光,落在一抹影子上,
?粉筆灰也沾不亮她的裙角。
?窗外的風,總想擠進教室,
?是不是也想偷聽她說話?
?聲音像……像什麼呢?
*像夏天冰鎮過的荔枝蜜,
?清清涼涼,又甜得讓人心慌。
?不敢看她的眼睛,
?怕裡麵的光,
?比講台上的燈還亮,
?一下子,就把人……燒著了。
詩句很稚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笨拙、羞澀和難以言說的悸動。但那種小心翼翼的關注,那種近乎虔誠的傾慕,那種被光芒灼燒般的慌亂……每一個字,每一個笨拙的比喻,都像一把生鏽卻精準的鑰匙,“哢嗒”一聲,猝不及防地捅開了武修文心底某個塵封的、他自己都未曾真正審視過的角落!
他捏著筆記本邊緣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洶湧的熱流毫無預兆地衝上他的臉頰,耳根瞬間滾燙!心臟在胸腔裡失控地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肋骨,發出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轟鳴!講台的光……裙角……聲音……眼睛……
這些意象像帶著魔力,瞬間將他拉回無數個相似的瞬間——他站在講台上,目光總會不受控製地飄向教室門口,期待那個纖細的身影出現;他看到她走過窗外,裙擺被風吹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他聽她給學生講解課文,那清亮溫柔的嗓音,的確像夏日裡最清甜的蜜水,絲絲縷縷沁人心脾;偶爾在辦公室對上她的視線,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裡蘊含的光彩,的確讓他感到一種近乎灼燙的眩暈,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這分明是少年吳一林隱秘的心事!可為什麼……為什麼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替他武修文描摹!描摹著他對講台邊那抹身影,同樣難以啟齒、同樣笨拙慌亂、同樣被那光芒灼得無所適從的……傾慕!
辦公室裡很安靜,隻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梁文昌喝茶時輕微的咂嘴聲,窗外隱約傳來的學生清掃操場的喧鬨。可武修文卻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快要震破耳膜!他像做賊一樣,猛地合上了那本硬殼筆記本,動作快得甚至帶起了一陣小風!仿佛那薄薄的紙頁會燙傷他的指尖!他慌亂地將它塞進那疊數學練習冊的最下麵,仿佛要掩埋一個驚天的秘密。
“武老師?”旁邊傳來林方瓊略帶疑惑的聲音。她似乎被武修文剛才那突兀的動作驚動,從試卷上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探究地看向他,“怎麼了?臉色這麼紅?不舒服?”她的目光掃過他明顯泛紅的耳根和有些慌亂的神情,帶著數學老師特有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沒……沒什麼!”武修文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挺直了背脊,聲音因為緊張而拔高了一個調子,顯得異常突兀。他感到臉頰上的熱度更盛了,幾乎要燒起來,連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桌上的練習冊,語無倫次地掩飾道,“有點……有點悶!昨晚沒睡好!對!是悶的!”他不敢抬頭看林方瓊,更不敢看向窗邊那個身影,隻能死死盯著桌麵上練習冊的封麵,仿佛那上麵印著救命的符咒。
林方瓊狐疑地看了他幾秒,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顯然對這個敷衍的解釋並不買賬。但她也沒再追問,隻是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那聲音裡似乎帶著點“年輕人就是毛躁”的意味,重新低下頭,繼續研究她的試卷去了。
武修文卻覺得那聲輕哼像根針一樣紮在背上。他僵在那裡,心還在狂跳,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聲音清晰可聞。吳一林那幾行青澀的詩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他想象的要巨大、要持久。那些被他刻意壓抑、用“感激”“照顧”“同事之情”層層包裹的模糊情愫,被這少年笨拙而直白的筆觸,猝不及防地撕開了一道口子,赤裸裸地暴露在意識的光線下。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原來那份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忐忑,那份被她的光芒吸引又感到自慚形穢的慌亂,那份聽到她聲音就莫名心安的熨帖……有一個名字,叫心動。
這個認知像一道滾燙的閃電,瞬間擊中了他,讓他渾身發麻,口乾舌燥。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窗邊的黃詩嫻。她似乎並未察覺這邊的動靜,依舊專注地批改著作文,陽光在她握著紅筆的纖細手指上跳躍,白皙的側臉沉靜而美好。一股強烈的衝動,如同被壓抑許久的熔岩,猛地衝撞著他的理智壁壘!他需要做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來宣泄這幾乎要將他撐爆的洶湧情緒,來試探那渺茫卻又無比誘人的可能!寫下來!把他心底翻江倒海的東西,也寫下來!不是數學公式,不是解題思路,是……詩!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再也無法遏製。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從抽屜深處翻出一本全新的、從未使用過的備課本:深藍色的硬殼封麵,樸素得沒有任何花紋。他擰開鋼筆,筆尖懸在空白的第一頁上方,微微顫抖。昨夜的風暴,清晨的狼藉,少年青澀的詩句,講台上專注的側影,辦公室裡溫暖的陽光……無數畫麵和情緒在腦海中激烈地碰撞、交融、發酵。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窗外帶著海腥味的潮濕空氣、辦公室裡淡淡的墨香和紙張氣息,以及……那獨屬於她的、若有似無的馨香,統統吸入肺腑,沉澱為筆下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