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浸染著西陲荒原的枯草。
梁崢蜷縮在破窯角落,凍裂的手指死死攥著半塊硬餅。北風像野獸般撞著窯門,他能聽見隔壁張屠戶家傳來的哭嚎——三天前,匈奴遊騎踏平了張家的院落。
“紅娃,把這個帶上。”
母親枯槁的手塞進他懷裡個布包,粗糲的麻布蹭著鎖骨生疼。梁崢抬頭時,正撞見母親眼角新添的淤青,那是昨夜父親又喝多了打的。
布包裡是塊生鏽的鐵牌,邊緣被磨得光滑。“這是你爹年輕時在軍裡的腰牌,”母親的聲音發顫,“真到活不下去了,就去投軍吧。”
窯外突然響起馬蹄聲,梁崢撲到破窗洞前。三匹黑馬卷著煙塵衝過土坡,騎士的皮甲在殘陽下泛著冷光。最前頭那人猛地勒韁,馬蹄揚起的泥點濺在窯壁上,像極了去年冬天凍裂的血痕。
“張屠戶家的餘糧呢?”粗啞的喝問炸響時,梁崢看見騎士腰間懸著的彎刀,刀鞘上鑲嵌的綠鬆石閃著幽光。他突然想起王二麻子說過,那是匈奴貴人的佩刀。
母親死死捂住他的嘴,指縫裡漏出的嗚咽比風聲還碎。直到馬蹄聲漸遠,梁崢才發現自己咬透了母親的掌心,血珠滲進布紋裡,像極了鐵牌上暗紅的鏽跡。
開春時,父親在醉酒後掉進冰窟。梁崢用草席裹著屍體往亂葬崗拖,凍土被拖出兩道深溝。路過鎮口歪脖子樹時,他看見征兵的木牌被新漆刷得鮮亮——大齊要對北境用兵了。
埋完父親的當晚,梁崢把鐵牌揣進懷裡。母親往他包袱裡塞了把砍柴刀,刀把纏著的布條是用她唯一的藍布衫撕的。
“活著回來。”母親站在窯門口,白發被風吹得貼在臉上,像層薄霜。梁崢沒回頭,他怕看見母親哭,更怕自己忍不住留下。
官道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梁崢逆著人流往西北走。有個瞎眼老道攔住他,枯瘦的手指摸著他腕骨:“少年人,你這手是握刀的命。”
梁崢撥開他的手,繼續往前走。老道在身後喊:“北境的雪能埋人,也能養出真英雄!”他的聲音被風扯碎,混進遠處傳來的號角聲裡。
中軍帳的牛油燭劈啪作響,映著主將魏虎銅鈴大的眼睛。
“你說你要當騎兵?”魏虎的手指敲著案幾,青銅酒樽裡的酒晃出金亮的弧線。帳內二十多個隊正哄堂大笑,有人把啃了一半的羊骨扔在梁崢腳邊。
梁崢攥著腰牌的手心全是汗,鐵牌邊緣硌得皮肉生疼。“末……末卒梁崢,願入鐵騎營。”他的聲音在笑聲裡打顫,卻把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魏虎突然拍案而起,玄色披風掃過案幾,酒樽摔在地上裂成三瓣。“就憑你?”他的靴底碾過碎瓷片,“去年冬天收的流民裡,你這樣的我見多了!”
梁崢猛地扯開衣襟,露出左肋的疤——那是小時候被野狼抓傷的。“將軍,我能活撕了野狼。”他盯著魏虎的眼睛,突然想起母親說過,人在害怕時更要瞪大眼睛。
帳內的笑聲戛然而止。魏虎繞著他轉了三圈,突然伸手捏住他胳膊:“跟我來。”
校場西頭拴著匹黑馬,馬鬃糾結得像團亂麻。“這是‘墨影’,”魏虎解下韁繩扔過來,“三天內要是能讓它馱你跑三裡,我就給你換個身份。”
梁崢剛抓住韁繩,墨影突然人立而起。他被拖在地上滑出丈遠,碎石子嵌進掌心。當他第三次被甩下來時,看見魏虎正抱著胳膊冷笑。
那天夜裡,梁崢裹著草席躺在馬廄。墨影的鼻息噴在他頸窩,帶著草料的腥氣。他摸著馬脖頸處猙獰的舊傷,突然想起母親總在他發燒時,用同樣的力度撫摸他的額頭。
第二天清晨,當魏虎帶著親衛來查看時,所有人都愣住了——梁崢正趴在墨影背上打盹,黑馬溫順地甩著尾巴,蹄子邊堆著新割的苜蓿。
鐵騎營的日子比荒原的冬天還冷。老兵們總在夜裡偷他的乾糧,操練時故意把他擠落馬下。梁崢從不吭聲,隻是在每次揮刀時都比彆人多劈十下,練騎術時總比太陽先出營。
有次演練衝陣,隊正故意把他的馬槊換成斷柄的。梁崢眼看要撞上木柵欄,突然翻身抱住墨影的脖子。黑馬通靈般前蹄騰空,硬生生在柵欄前刹住,兩人在慣性裡滾作一團。
“廢物!”隊正的鞭子抽過來時,梁崢突然攥住鞭梢。他的手比去年粗了三倍,虎口磨出的繭子像層硬殼。“有種咱們真刀真槍比劃。”他的聲音不高,卻讓喧鬨的校場瞬間安靜。
那天的比試沒人敢當裁判。梁崢用的還是那把砍柴刀,隊正舞著正規軍配備的環首刀。當梁崢的刀架在對方脖子上時,他看見魏虎站在觀禮台上點頭,手裡轉著個青銅令牌。
三個月後,梁崢領到了自己的甲胄。玄鐵打造的護心鏡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臉,左額新添的疤痕像條暗紅的蜈蚣。墨影也換上了新鞍韉,銀飾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出征前夜,魏虎把他叫到帳中。“知道為什麼讓你進鐵騎營嗎?”老將倒了兩碗酒,“你娘托人捎信到營裡,說你爹當年就是我的親兵。”
梁崢捏著酒碗的手指突然收緊,陶土碗在掌心裂開細紋。“他……”
“你爹是好兵,”魏虎仰頭飲儘,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往下淌,“守雁門關時,為了護我被三支箭射穿了胸膛。”
帳外傳來刁鬥聲,梁崢望著跳動的燭火,突然明白母親塞給他鐵牌時,眼神裡藏著的不光是牽掛。
雁門關的雪,比梁崢記憶裡任何時候都大。
他伏在墨影背上,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花。鐵騎營的三百弟兄呈楔形排布,玄色披風上落的雪已經厚得能攥成團。
“記住了,等會兒聽我號角行事。”魏虎的聲音透過風雪傳來,他的虎頭槍斜指地麵,槍纓上的紅綢結了層冰殼。
梁崢舔了舔凍裂的嘴唇,目光越過城牆垛口。關外的雪原上,黑壓壓的匈奴騎兵像潮水般湧來,他們的皮帽上插著鷹羽,在風雪中忽明忽暗。
“放箭!”
城樓上的梆子聲剛落,箭雨就織成道黑網。匈奴人前仆後繼地衝上來,雲梯撞在城磚上發出悶響,像巨獸在磨牙。
魏虎突然舉起長槍:“鐵騎營,隨我殺!”
吊橋轟然放下的瞬間,梁崢感覺墨影的肌肉在顫抖。他伏低身子,馬槊平端胸前,冷風灌進甲胄縫隙,凍得肋骨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