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三月廿三,大內瑤華宮。
春寒料峭,宮苑深處那幾株西府海棠卻已掙出點點胭脂紅的花苞,在料峭風中瑟瑟發抖。
暖閣內,銀霜炭燒得極旺,卻驅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如同棺槨般的死寂藥味。
令福帝姬趙金印裹著一件半舊的杏子黃雲錦鬥篷,蜷縮在臨窗的紫檀圈椅裡。
陽光透過琉璃窗格,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襯得那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枯井。
原本豐潤的雙頰已瘦脫了形,尖俏的下頜抵著冰冷的窗欞,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那片虛假的春意。
簾幕輕響。
陳太初一身玄色常服,未帶隨從,悄然步入。
他高大的身影瞬間填滿了這間過分精致的牢籠,帶來一股不屬於此地的、帶著霜雪與硝煙氣息的凜冽寒風。
趙金印身體幾不可查地一顫,緩緩轉過頭。那雙曾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此刻蒙著一層灰翳,倒映著陳太初沉靜如淵的麵容。沒有行禮,沒有言語,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般的死寂。
陳太初沒有走近,隻立在門邊陰影處,目光掃過少女枯槁的形容,掠過矮幾上那碗早已涼透、凝著油花的參湯。
他沉默片刻,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人心:
“這吐蕃…你不想去?”
趙金印眼睫猛地一顫!
死寂的眸子裡驟然掀起一絲微瀾!
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將那幾乎衝口而出的嘶喊壓回喉嚨深處。
不想去?
誰想去那終年苦寒、言語不通、佛號森嚴的雪域高原?
去做一個不知是老是醜的蠻王妻子?
可她…有的選嗎?
“我…”她喉嚨裡滾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淚水瞬間蓄滿眼眶,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若你信我,”陳太初的聲音依舊平穩,如同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配合我走這一趟吐蕃。我向你保證——”
他微微一頓,目光銳利如刀鋒,釘在少女驟然亮起一絲微光的眼底,“吐蕃讚普…絕碰不到你一根手指頭!這場和親…必會‘退婚’!你…終能回到汴梁!”
“退…退婚?!”
趙金印如同被驚雷劈中,猛地從圈椅中彈起!
瘦弱的身軀因激動而劇烈顫抖,聲音尖利得變了調,“真…真的?!陳…陳哥哥…你…你沒騙我?!”
那聲久違的“陳哥哥”,帶著瀕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希冀!
“我陳太初說過的話,”陳太初直視著她燃起火焰的雙眸,一字一句,重若千鈞,“遼東高麗、賀蘭西夏…可曾落空?”
他話鋒陡轉,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現實,“隻是…退婚歸來,你不再是待嫁帝姬。深宮寂寥,冷眼閒言…是免不了的。你可…受得住?”
趙金印胸脯劇烈起伏,淚水終於決堤!她踉蹌一步,撲倒在冰冷的地磚上,死死抓住陳太初的袍角,如同抓住唯一的生機:“受得住!金印受得住!隻要…隻要不嫁去那鬼地方!冷宮也好!青燈古佛也罷!金印…都認了!陳哥哥…求你!救我!”
少女的額頭重重磕在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額角瞬間紅腫一片!
陳太初俯身,一隻溫熱而有力的手穩穩托住她下拜的手臂,阻止了她繼續叩首。
他目光深沉:“起來。養好身子。吃好,睡好。莫再尋死覓活。吐蕃之行…聽我安排。”
同日,禮賓院鴻臚寺驛館。
濃烈的藏香與酥油氣息幾乎凝成實質。索南堅讚盤膝坐於厚實的犛牛氈毯上,手中撚動著一串油光發亮的蜜蠟佛珠,細長的眼睛半開半闔,聽著對麵陳太初提出的“盟約”條款。
“…其一,帝姬抵邏些拉薩),即行冊封大典,正位中宮!吐蕃讚普後宮現有妃嬪,需於冊封前遣散或移居彆宮!帝姬寢宮,需按大宋規製營造,由宋匠督造!
其二,帝姬有自由研習佛法、召見宋醫、通譯之權!
其三,吐蕃需於邏些城設‘漢蕃通譯院’,聘宋儒教授漢文典籍、農桑工巧之術!
其四,開放青唐西寧)至邏些商道,宋商通行無阻,稅賦依大宋榷場舊例!其五…”
陳太初聲音平穩,一條條念出。
每一條,都如同精鋼鎖鏈,試圖將吐蕃王庭的權柄死死捆縛!
索南堅讚麵上無波無瀾,心中卻冷笑連連。正位中宮?
遣散妃嬪?
漢學通譯?
開放商道?
這位秦王…當真是獅子大開口!
將吐蕃視作可隨意揉捏的藩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