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如輕柔卻又壓抑的紗幔,緩緩漫上滄瀾舸碼頭的時候,陳太初正緊攥著手中的密報,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那紙張捏碎,手指上甚至都掐出了青痕。
此時,柳葉如紛飛的蝶,輕輕掠過案頭。登州快馬加急送來的邸報就攤在那裡,上麵“聯金攻遼”四個醒目的朱砂大字,像是燒紅的烙鐵,直直地刺得陳太初眼眶生疼,心中一陣刺痛。
與此同時,碼頭上傳來苦力們扛著花石綱的號子聲,那聲音順著風飄進屋內。
那些從江南費儘周折運來的奇石,此刻正被一塊塊堆砌在艮嶽之中,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討得官家的歡心,全然不顧百姓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大人,李鐵牛從滄州押運的生鐵已經到了。”嶽飛捧著軍械冊,腳步匆匆地走進屋內。
一進門,就撞見陳太初正怒不可遏地將手中的半截柳枝狠狠折斷。
嶽飛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將軍微微一愣,隨即便很貼心地把涼透了的茶湯換成新沏的,輕聲詢問道:“樞密院又在催火銃了嗎?”
陳太初氣得把邸報“啪”地甩在案上,墨跡還未乾的《平虜策》被風一吹,嘩嘩作響,仿佛也在為這荒唐的局勢而憤慨。
“他們竟然要拿三千杆火銃去換金人的空頭許諾!”陳太初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童貫在雄州榷場私自挪用了二十萬貫軍資,給金人送去了大量的絲綢茶葉,結果換回來的不過是幾張畫了押的廢紙!”
此刻,殘陽如血,將漳河水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就像流淌著無數百姓的鮮血。
而對岸新起的瓦舍裡,卻飄來了陣陣笙簫之聲,那歡快的曲調與這邊的沉重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如此諷刺。
嶽飛默默解下佩刀,仔細地擦拭著,刀刃寒光閃爍,映照出少年堅毅的下頜。
“前些日子平定賈進之亂的時候,咱們的火銃隊不幸折損了七個兄弟。要是沒有大人研製的顆粒火藥,恐怕戰死的士卒還要多出三成。”嶽飛的話語中帶著一絲沉痛,也飽含著對陳太初發明的認可。
陳太初突然苦笑出聲,伸手抓起案頭那把雕著狻猊的銀酒壺。
這酒壺是榷場的胡商用來抵債的物件,壺底還刻著遼國的年號,仿佛在訴說著一段複雜的過往。
“你知道嗎?朝廷又要加征燕雲稅了。”
他仰頭猛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流下,卻無法澆滅他心中的悲憤,“河北路今年餓死的百姓數量,比戰死的人多了足足十倍!那些被逼得揭竿而起的,哪裡是什麼反賊,不過是鍋裡連觀音土都刮不乾淨,走投無路的可憐百姓罷了!”
嶽飛聽著,緊緊握住刀的手不自覺地又用力了幾分,眼中滿是悲憤與同情。
就在這時,碼頭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聲。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在漕幫漢子的斥罵聲中,兩個麵黃肌瘦的孩童被粗暴地踹翻在石階上。
他們懷中滾出了半塊發黴的麩餅,那是他們冒險從軍器坊運糧車上偷來的,隻為了能稍微緩解一下饑餓。
“你看看,看見了嗎?”陳太初手指顫抖著指向那蜷縮在地上的孩童,酒氣混合著滿心的苦澀湧上喉頭,“我們拚命造出的虎蹲炮威力越大,朝廷就越發變本加厲地搜刮民脂民膏。
童貫一心隻想著獲取軍功,蔡京一門心思撈錢,官家就知道要那些所謂的祥瑞石頭……”
說著,他隨手抓起水師新繪製的海圖,海圖上的浪紋裡,隱隱藏著琉球群島的輪廓,“有時候啊,真的好想帶著工匠們就此揚帆出海,遠離這令人絕望的一切。”
這時,少年嶽飛突然橫跨半步,穩穩地攔住了窗扉。
在暮色的籠罩下,嶽飛解下戰甲時,那看似單薄的肩膀,此刻卻透著如山嶽般的堅定。
“四年前,屬下跟著大人一起造雪魄糖的時候,開德府路邊餓死的人一路排到鄄城縣,那場麵慘不忍睹。但如今,大名府的軍戶至少能讓孩子們喝上摻了麩子的粥。”
嶽飛一邊說著,一邊緩緩解下背著的黑布包裹,褪去粗布,一把鋥亮的燧發槍出現在眼前,“滄州鐵匠營有三百戶人家,小山港有八百船工,開德府糖酒坊上千民眾,河北兩路靠著軍器坊吃飯的百姓足有七萬之多——大人,您真的忍心扔下這些不管嗎?”
河風輕輕吹過,帶著槍管裡殘留的硝煙味,掠過眾人的鼻尖。
陳太初靜靜地望著碼頭,那裡的燈籠正漸次亮起。
染墨正領著醫師,細心地給挨打的孩童敷藥,展現出一絲人性的溫暖。
更遠處,王鐵柱正帶著鐵匠們調試新鑄好的水力鍛錘,那星星點點的火花在暮色裡閃爍,明明滅滅,仿佛是黑暗中的希望之光。
“你說得對。”陳太初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他忽然把海圖塞進《武經總要》,緊接著迅速抓起案頭等待批複的軍器單子,說道:“給童貫的那三千火銃,把顆粒火藥換成粗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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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機的圖紙放在密閣第三格的銅匣裡,燧發槍的模具全部搬到地窖去。”
說著,他拿起朱筆在清單上快速勾畫,還特意在“火藥”旁邊批注了“壬字號”,那是專門供給邊軍的次等貨色。
嶽飛抱拳,堅定地應諾。
這時,陳太初瞥見少年甲胄下露出的半截破舊襦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