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三年的汴梁寒冬,大雪終於徹底籠住了九重宮闕與坊市街衢。
陳府後園暖閣之內,卻是另一番溫煦景象。
澄泥爐上,一隻天青釉金絲提梁銚子正吐著乳白的氤氳水汽,頂得壺蓋噠噠輕響,上好的建州團茶香氣與檀木炭火暖意交織彌漫。
圍爐而坐者寥寥,卻是一室清雅。陳太初與夫人趙明玉居中,對麵是禮部員外郎趙明誠與其夫人、名動天下的詞宗李清照。
趙明誠已非昔日汴梁城破時那個倉惶失態的文士,經過大名府的曆練和京中閒職的沉澱,氣度更顯從容清朗。
李清照雖添了年歲,素雅的月白綾襖與翡翠玉簪下,那雙洞察世情的明眸依舊顧盼生輝,言談間風骨凜然。
她正含笑指點著偎在趙明玉身旁、聽得似懂非懂的陳小虎陳忠和)臨摹字帖。
小家夥拿著小狼毫,竟童言稚語地念了一句: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童音稚嫩,所念卻是李清照的泣血名句!引得眾人莞爾。
李清照輕撫小虎頭頂,笑道:“虎哥兒天資聰穎,隻這句過於蕭索,將來當學金戈鐵馬之句才是。”
八九歲的年紀,尋常家的孩子已經是大人了,陳太初不要求他死讀書,讓他快樂的把童年過完。
陳太初與趙明玉相視一笑,這易安居士的才情靈氣,浸潤著陳府的日常,也在潛移默化中滋養著小虎。
爐火映照下,幾案上的紫砂茶盞玲瓏剔透,茶煙嫋嫋,仿佛隔絕了窗外的天寒地凍與朝堂的雲譎波詭。
忽然,厚厚的錦簾掀起一道縫隙,帶進一股凜冽寒氣。
管家陳平躬身而入,步履放得極輕,行至陳太初身旁,附耳低語數句。
陳太初端盞的手微微一頓,麵上一如既往的沉靜,隻眼底掠過一絲了然的精光。
“失陪片刻。”他放下茶盞,向趙氏夫婦歉然一笑,又捏了捏兒子的臉,轉身隨陳平步出暖閣。
前院簽押房內,炭火遠不如暖閣旺盛,寒意侵人。
一個風塵仆仆、穿著大理段氏王族侍從服飾的中年漢子,帶著一身冰霜塵土氣息,正惶恐又急切地垂手肅立。
見陳太初步入,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雙手捧上一份用金漆封好的皮筒,口齒因寒冷和緊張有些打顫:
“簽、簽樞大人在上!小、小人乃大理國主段正嚴座下近侍段宗祿!奉、奉王命星夜兼程入朝上稟!高氏逆賊謀反作亂,禍亂國邦,挾持權柄,逼壓王庭!我主……我主於鄯闡府困守孤城,危在旦夕!懇求大宋皇帝陛下念在往昔藩屬之誼,政和七年1117年)欽蒙冊封之恩,主持公道!我主願傾舉國之力為大宋屏藩,唯求天兵護佑社稷,懲處逆賊!”
陳太初並未立刻接過皮筒。
他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幾乎匍匐在地的使者,眼神平靜,仿佛大理的驚濤駭浪於他不過掌中觀紋。
段和譽這封求援信,內容毫無意外。
高氏兵臨城下,烏蠻退守山林,段氏困守孤城無力回天,這是他數月前布下棋局時便已推算到的終盤畫麵。
如今,這枚最重要的棋子,終於帶著驚惶與絕望,沿著預設的軌道,滾到了他的指下。
“高氏跋扈,悖反綱常,本官亦有所聞。”陳太初的聲音低沉而蘊含力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起來回話。”
段宗祿如蒙大赦,顫巍巍站起,幾乎不敢直視陳太初那洞徹人心的目光。
“汝主心意,朝廷自當體察。大理為我朝藩屏,焉容奸佞逞凶?”陳太初接過皮筒,指尖拂過冰涼的金漆封緘,語氣不容置疑,“你且安心住下,待本官即刻入宮稟明聖上。天子仁德,心懷寰宇,必遣使節,重扶綱常!”
段宗祿狂喜,又深深拜倒,額頭幾乎觸及冰冷的地磚:“謝簽樞!謝簽樞!小人代我主、代大理萬千子民叩謝大宋恩德!”
送走信使,陳太初站在簽押房冰冷的窗格前,望著鉛灰色天空中翻卷的雪雲。嘴角終於牽起一絲深邃而難言的弧度。
瞌睡,便有人遞枕頭。
布局多時,隻等這心甘情願的俯首。
段正嚴啊段正嚴,你這封降書兼求援表,來得正是時候!
翌日清晨,大雪初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