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四年的秋風,掃淨了汴梁上空最後一絲夏日的燥熱,金波流轉,天穹高遠。
中秋節的喜氣如同醇厚的新酒,彌漫在這座煥發了新生的帝京街巷間。
三年餘的喘息,已足夠堅韌的趙宋百姓,將靖康初年兵鋒帶來的瘡痍,深深埋進重建的屋基與播種的壟畝之下。
這複蘇的氣象,很大一部分拜西來的“神物”所賜——陳太初力推的,由“金山”攜回,不擇地利、不畏旱蝗的玉米、番薯、土豆,在北方廣袤的平原上紮下了根。
一架架龍骨水車在汴河、黃河的支流上吱呀歌唱,引著活水滋潤乾旱的土地,昔日逃荒的流民重歸故土,以耕牛般的韌勁侍弄著這些飽腹的祥瑞。
糧食的底子厚實了,人心也如同曬透了太陽的穀倉,沉甸甸地安穩下來。
王大郎新帶回的那份錦上添花的種子,不過是怕太初當年所存有失,實則陳簽樞早有伏筆,分存數處官倉嚴加看管,推廣之物早已繁盛於北地。)
而那位遠來“避世”的大理國主段和譽,在繁華煙雲裡浸泡了一個多月,似乎已全然遺忘了鄯闡府的銅山、葉榆城的王座、乃至高明量那張溫潤的笑臉。
他成了樊樓飛星閣裡的常客,夜夜笙歌伴玉人,詩詞酬唱有鴻儒。
那頂金翅鳥冠早已束之高閣,一身素色文士袍也沾滿了酒痕墨漬,口中談論的已非佛經法理,而是汴梁的流行曲調與勾欄新寵。
真成了“樂不思鄯闡”,仿佛要在這溫柔富貴鄉裡做個長長久久的客居閒王。
官家趙桓雖未明說,但中秋宮宴之後,私下裡對著心腹重臣已微露辭色:“大理雖鄙,亦是一國。王久留京華,於情於理皆不合。過了中秋這團圓之節,著禮部好生勸慰,歸其藩籬,慰其子民。”
這喧囂熱鬨的東京中秋,對於帝國重臣陳太初而言,卻非瓊林賞月,亦非樊樓醉酒,而是另一場血脈深處的真正團圓。
禦街深巷,樞相府邸。
此處遠離朱紫公卿聚集的西華門、馬行街一帶金碧輝煌的官宅群落。
宅邸不大,甚至略顯清肅,粉牆黛瓦,林木幽深,是陳太初自己精心挑選,遠離了帝闕繁華的核心,更貼近汴梁普通士紳聚居的東城根。
並非皇上沒有賞賜西華門外那幾處華府,但他屢次上書固辭,言詞懇切:“陛下降恩至厚,犬馬難報!然西華之宅,規製近於宰執公府,非人臣宜居之所。
臣蒙君恩,忝居中樞,當以‘居安思危’為念,豈敢僭越!樞密院簽書房後,自有偏院可供歇腳,足矣。
陛下若有垂詢,臣晨昏在側,咫尺可達,安用華宅為?”天子知其心性,亦覺在理,遂作罷。
此刻,中秋的華燈已上。
樞相府門前,兩盞素絹所紮、繪著圓月和桂樹的大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既不張揚,又透出節慶的暖意。
府內更是一片難得的喧囂與溫情脈脈的煙火氣。
因是佳節,外雇的仆傭夥計皆已領了豐厚節賞,返家團聚。
餘下在府中侍奉的,或是昔日簽樞夫人趙明玉從應天帶來的娘家陪房,或是簽樞府長年置買的可靠忠仆。
此刻,前庭天井之中,早已搭起長棚,席開十數桌!沒有燕翅鮑參的奢靡,卻滿滿當當地排著各色時令佳肴:剛出爐的棗泥五仁大月餅壘如塔尖,肥嫩的汴河鯉魚醋溜得鮮香四溢,整扇的炙羊肩金黃流油,各色蒸熟的山貨、新摘的秋葵、鮮脆的藕片……大碗裝得滿滿當當,更有幾大桶管夠的醇厚“惠民渠”新釀濁酒!
仆從們換上漿洗筆挺的“秋葉黃”新衣,臉上洋溢著主人開恩特許放開的輕鬆笑意,推杯換盞,笑語喧嘩。
“簽樞回府了!”門房一聲悠揚通傳,庭中笑語戛然止歇,眾人齊刷刷肅立。
陳太初一身家常便袍,踏著月光步入府門。
看到這滿院的人間煙火與眾人臉上拘謹又難掩喜氣的表情,他溫和一笑,揚聲道:“都坐著!今日中秋,佳節為上,宴飲為大,天倫為樂!諸位在府中辛勞,皆是家宅安泰的柱石。今日無分尊卑,但求儘興!該吃吃,該喝喝,守好門戶、伺候好客人便是!”
他那溫潤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瞬間融化了方才的拘謹。
眾人轟然應喏,氣氛更加熱烈起來。
陳太初對眾人含笑頷首,步履不停,直奔內院正廳。
廳門敞開,八盞琉璃宮燈早已點亮,映得滿堂生輝。
趙明玉今日盛裝,一襲海棠紅撒金折枝花的襦裙,雲鬢間一支嵌紅寶石的金步搖微微顫動,正指揮侍女將幾碟精致的瓜果點心——蘇州的水晶葡萄、福建的桂圓、沾著白霜的河西瓜,盛放在官窯青瓷纏枝蓮的果盤裡。
她見丈夫入內,眼中笑意更深,迎上前低聲道:“都安排妥了,就等你了。”
堂中那巨大的八仙紫檀方桌圍坐了數人。
最顯眼的是風塵仆仆又精神矍鑠的王大郎!
他一身墨青蜀錦新裁的袍子,虯髯修剪得整整齊齊,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麼,聲如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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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周氏,富態端莊,眉眼帶著常年海風吹拂留下的利落與豁達,含笑看著丈夫。
兩個虎頭虎腦的兒子正襟危坐,最小的女兒梳著雙丫髻,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桌旁還有一位清臒白發的老者,正是王倫先生,正端著蓋碗茶,目光溫和含笑。此情此景,穿越了萬頃波濤與七年時光,終於在這汴梁城的月圓之夜合家團聚。
“元晦!”王大郎眼尖,騰地站起,幾步跨到太初跟前,張開雙臂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力道之大,拍在太初背上“咚咚”如打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