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滿月透過雕花隔扇,將清冷銀輝鋪灑在樞相府正廳的紫檀方桌上。
此刻,喧鬨的家宴已入尾聲,婦人們帶著玩鬨困倦的孩子們轉至後園涼亭,邊賞月邊享用糖漬果子和桂花蜜釀去了。
偌大的廳堂內,杯盤狼藉初顯,空氣中彌漫著酒菜的餘香、燭火燃燒的微焦氣息和一種心潮澎湃後的鬆弛感。
女主人趙明玉溫婉地環視一周,無需多言,隻一個眼神,侍立廊下的心腹仆婦和小廝便悄然上前。
動作輕快而訓練有素,將殘羹冷炙、湯湯水水的杯盞碗碟如流水般撤去。
不過須臾,油亮的紫檀桌麵已被擦拭得光可鑒人,映照著跳躍的燭光與朦朧的月影。
旋即,一套嶄新的青玉蓮蓬紋杯盞重新布上,另一席風味迥異的開德府鄉味接踵而至:整隻麻油浸潤、色澤金黃的燒雞被撕成細條,散發出勾人的濃香;
一大海碗熱氣騰騰、浮著翠綠芫荽末子的五香羊雜湯濃白誘人;
粗瓷盤裡堆得冒尖的燴火燒,吸飽了肉汁顯得格外油潤飽滿;
幾樣爽口醃菜:芥菜疙瘩絲、淋了醋糖蒜瓣、還有脆生生的醬黃瓜……皆是陳太初記憶深處故鄉的味道,樸拙卻勾人饞涎。
酒,自然也換了。
方才席間飲的甜糯清潤的米酒已然壓不住席麵上蒸騰發酵的情愫與感慨。
趙明玉親自捧來一個半尺高的黑陶壇,壇身無花無字,樸素得近乎笨拙,甫一開壇,一股濃烈霸道、卻又帶著清冽山泉與沉厚穀糧氣息的醇香轟然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所有菜肴的香氣!
這正是陳太初當年所創的“玉冰燒”!此酒一出,王倫和王大郎的眼眸驟然一亮,如同嗅到同類的猛虎。
“瓊霄玉液!”王大郎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粗聲讚道,眼中閃過渴望。
陳太初執掌天下後,並未廢棄這“飲之如火、入喉如刃”的“凶物”,反而匠心獨運,將它精細分作四品,各投所需,也暗合世情:
瓊霄玉液:貢禦之品,酒色澄澈似冰淩懸泉,香極清逸,內蘊至極的醇冽霸道,非極貴極顯者不可得;
塞上孤煙:邊軍將士、豪商巨賈最愛的烈物,酒色微黃如戈壁夕照,入口烈得燒心,入腹暖得生汗,恰似大漠孤煙;
竹露清歡:江南水韻調和出的低度果酒,梅香清幽,竹露甘洌,最得風雅文人、閨中貴媛青睞;
柴門醉月:庶民百姓桌上的實惠烈釀,價賤卻烈性依舊,幾錢劣肉便是一頓酣暢。
此刻擺在桌上的,正是裝在最樸素壇子裡的貢品“瓊霄玉液”!此情此景,此酒此人,已是再合適不過。
趙明玉深知丈夫心性,也明了今夜這三個曆經滄桑的男人必有深談,溫聲囑咐幾句“莫要貪杯傷身”,便體貼地屏退左右,帶上了廳門。
廳內頓時陷入一種更為私密、近乎沉鬱的喧囂之中。
酒液入喉,烈如刀鋒劃過喉管,旋即化作一道滾燙的洪流直衝肺腑。
三杯下肚,往日那深潭般古井無波的陳簽樞,臉頰上也漸漸浮起兩朵微醺的紅雲。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這般肆意放縱了。
上一次如此痛飲,依稀還是在浩渺無垠的太平洋上,巨舶破開墨黑色的怒濤,生與死的搏鬥之後,劫後餘生的漢子們摔壇痛飲。
“伯約兄王倫),大郎!”陳太初的聲音比平日低沉,帶著酒後的沙啞和難得的真切,“金山……萬裡煙波之外的家業……根基……”他頓了一頓,眼神迷蒙地望向王倫,“你們倆……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都回來了。金山那邊……山高水遠,蛇蟲猛獸、人心……會不會散了架?”
這話戳中了王倫的心坎。這位飽經風霜、昔日梁山泊的智囊軍師,白發在燭光下微微顫動。
他放下酒杯,伸出枯瘦卻有力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陳太初肩頭!
力道不輕,帶著一股江湖人特有的直接與感懷:
“元晦老弟!”王倫噴著濃濃的酒氣,眼神灼亮如焚,“哥哥我……從政和二年梁山腳下初相逢,到今天……快他媽二十年了!”他舌頭有些發硬,言辭粗放起來,全無平日王老先生的儒雅,那股子草莽的烈性在烈酒催逼下徹底複蘇。
“那時候!你一個小小書生!”王倫指著陳太初,又遙遙一指正撕扯著一隻肥碩雞腿的王大郎,“身後……就跟著……這個大木頭樁子似的夯貨!手裡提個怪模怪樣的……鐵鍁鏟子工兵鏟)!就想從哥哥我那……三四十個殺人不眨眼、手執利刃的嘍囉中間……大大方方地走過去!”
王倫喉嚨裡發出一陣夾雜著感歎與快意的乾笑:“嘿!就那麼一眼!就那麼一站!哥哥我就他娘的心裡透亮!是條好漢!是塊……能做掀翻天的大事的好鐵胚子!哥哥這雙招子……這輩子沒走過眼!我王倫……認準你了!”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瓊霄玉液”,辛辣的酒氣直衝鼻腔,眼圈瞬間紅了:“你當官……青雲直上!你倒黴……被童貫老閹狗貶得三千裡外!哥哥我……從來看你都不是那身官皮,是你這個人!是你這顆比金子還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