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四年的臘月風,是裹了刀子的。
卷起鴨綠江北岸的千年積雪,將遼陽府周遭千裡山巒,塑成一片死寂而猙獰的慘白。
隻除了南方——遼陽府以南的通道關隘方向。
那裡的白,被另一種炙熱的、毀滅的色彩,硬生生撕裂、焚燒!
嗚——嗡——!!
低沉如太古凶獸咆哮的銳響,撕裂了關山上的寂靜!
那不是金兵熟悉的弓弩破空,也不是戰馬的嘶鳴,而是來自數裡之外,高麗軍陣後方那數十個黑洞洞巨口噴吐的——炮彈尖嘯!
轟隆!轟隆!轟隆!
第一輪重炮炮彈如同墜落的隕星,狠狠砸在通道關隘前依山勢而建、用巨大原木和夯土包覆的金軍壁壘上!
沉悶的撞擊聲如同重錘擊打朽鼓!
肉眼可見的巨大木屑、凍土塊混合著飛濺的雪塵騰空炸起!
矗立了百年的堅壘牆麵上,瞬間出現數個恐怖的凹陷與裂痕!
“穩住!鐵浮屠!頂上去!堵住缺口!”壁壘內側高處,金軍統帥完顏兀術宗弼)的嘶吼聲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幾乎要被第二輪驚天動地的炮響淹沒!
他身披重甲,頭盔下的雙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壁壘下方那幾處開始搖搖欲墜的裂口。
這是他賴以阻擋高麗大軍北犯的最後一道險關!
完顏阿骨打的子孫,何時淪落到龜縮在堡壘裡挨打?!
轟——!嘩啦!!
又一輪更準確的齊射!
一發實心彈丸旋轉著,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狠狠砸中了一處早已遍布蛛網裂痕的牆根!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崩塌聲和守軍撕心裂肺的慘嚎,那段巨大的壁壘竟硬生生向內垮塌了一角!
露出一個丈餘寬、混雜著血泥與斷木的恐怖豁口!
“浮屠!結陣!堵死它!”兀術的吼聲帶著亡命的狂躁!重甲包裹下的雄壯身軀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豁口外,冰冷的雪地上,驟然爆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整齊踏步聲和鐵甲摩擦聲!
數百名身高體壯、人和馬皆披著層層冷鍛重甲,隻露出布滿仇恨與些許迷茫雙眼的“鐵浮屠”,如同鋼鐵洪流般湧向豁口!
這是大金國昔日橫掃大漠、踏碎遼國萬騎營的終極殺器!
人馬合一的重甲集群衝鋒,曾令無數強敵肝膽俱裂!
此刻,他們沉重的馬蹄踏在混著鮮血的凍土上,隆隆作響,試圖用人牆鐵壁,堵住這致命的傷口!
然而,回應他們的,是從豁口外不遠處的風雪迷霧中,驟然亮起的一片密集、灼熱的閃光!
砰!砰!砰!砰!砰!
不再是火炮的沉悶怒吼,而是無數毒蛇吐信般的急促爆響!
成千上萬顆鉛彈在硫磺硝煙的催動下,如同地獄刮起的死亡風暴,潑水般射入豁口!
瞬間,鋼鐵碰撞的脆響、鉛彈鑿穿鐵甲的撕裂聲、人馬瀕死的慘嚎聲,混亂地交織成一片!
衝在最前線的鐵浮屠,那一身足以抵擋尋常刀劈斧砍的冷鍛重甲,在抵近射擊的密集火繩槍彈雨麵前,脆弱得如同紙糊!
鉛彈無情地撕裂甲葉,鑽入血肉,將人馬打成一團團噴濺著紅與白的破絮!
沉重如山的馬屍轟然栽倒,將後麵的騎兵絆倒踩踏,頃刻間,這狹窄的豁口處堆滿了扭曲的重甲、碎裂的肢體和垂死的哀鳴!
壁壘後方的金兵目睹著他們心中如同神明般存在的“鐵浮屠”竟如此不堪一擊,成片倒下,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
有人轉身就跑,卻被督戰隊雪亮的彎刀斬落頭顱!
有人縮在牆根下瑟瑟發抖,任憑寒風灌入盔甲縫隙!
完顏兀術睚眥欲裂!
他拔刀砍翻一個潰退的百夫長,厲聲嘶吼:“放箭!放炮!砸滾木礌石!給老子打!”壁壘後方的金軍火炮也零星地開始還擊,炮手們手忙腳亂地裝填著沉重的鉛彈與火藥包,笨拙地點燃引線。
沉重的轟鳴在金軍陣中響起,幾枚實心彈丸歪歪斜斜地射向遠方的高麗軍陣,卻隻激起幾團渺小的雪煙,於那如同蟻群般不斷壓上的敵軍陣線前,顯得如此無力。
金人的炮,射速慢,精度差,炮體笨重難以及時調轉,在高麗人靈活推著行走的輪式炮車與疾風驟雨的火槍彈幕麵前,簡直如同垂暮老者遲鈍的喘息!
“擋不住了…擋不住了!”壁壘內的哭嚎聲越來越響。
完顏兀術看著下方鐵浮屠的屍體與不斷被填補又被撕裂的豁口,胸口如同被萬斤鐵錘猛擊!
一股深重的無力感,夾雜著刺骨的寒意,攫住了他的心。
當年靖康入汴梁,雖在陳太初那廝手上吃過虧,可也曾縱馬踏碎漢家宮闕,何等睥睨!何等威風!
為何今日…為何今日自己竟會像一隻絕望的野狗,守著這搖搖欲墜的破窟窿,眼睜睜看著族人被遠處那些麵目模糊的高麗人用那噴火冒煙的“邪器”,成片地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