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三月的遼東,朔風依舊如刮骨的鋼刀,卷起鴨綠江北岸新雪覆蓋的屍骸焦土,將遼陽城頭那杆猙獰的“樸”字海魔旗吹得獵獵作響。
樸承嗣踏過凝結著紫黑色冰殼的城堞,腳下是尚未清理的金兵斷肢與破碎的“鐵浮屠”重甲殘片。
這座大金國曾經的東都,如今已是高麗軍北進的踏腳石,空氣中彌漫的硝煙與血腥尚未散儘,但更深的寒意,卻來自北方那片被茫茫雪原覆蓋、望不到儘頭的混同江鬆花江)流域——那裡,是女真龍興的祖地,白山黑水最後的屏障。
“報——!”一名高麗傳令兵連滾爬爬衝上城樓,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惶,“大帥!西路軍…西路軍在肇州今吉林扶餘)以北的飲馬河峽穀…遭…遭伏擊!損失…損失慘重!”
樸承嗣猛地轉身,金甲鱗片摩擦發出刺耳銳響:“說清楚!金狗哪來的膽子?!哪來的兵?!”
“是…是金兀術!”傳令兵牙齒打顫,“他…他沒死!帶著數千殘騎,不知何時繞到我軍側後!趁…趁我軍冒雪輕進,輜重未繼…於飲馬河峽穀最窄處,縱火焚林,驅雪崩壓頂!前軍三千甲山重卒…儘…儘沒於雪濤火海!後軍被截斷,金騎自兩側高地俯衝突擊…樸金彪將軍戰死!西路軍…折損三成有餘!餘部已…已潰退至黃龍府農安)!”
“金兀術!!”樸承嗣目眥欲裂,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垛口上!
骨節迸裂的劇痛遠不及心頭翻湧的暴怒與一絲…驚悸!
那日遼陽城頭,他親眼見這頭猛虎吐血墜城!竟未死?!
還拖著殘軀,在這滴水成冰的絕域,集結起如此一支亡命鬼騎?!
他強壓怒火,目光掃過城下。
風雪中,他引以為傲的“海東精兵”正瑟縮著搬運物資,許多人裹著從金兵屍體上剝下的破爛皮襖,腳上凍瘡潰爛流膿。
從開京開城)運來的糧秣,十車中有三車是黴變的陳米,兩車是摻了砂石的麩糠!
軍械更是捉襟見肘,遼陽一戰,“神機箭”幾乎耗儘,後續補給遲遲未至!
更致命的是這酷寒——高麗兵卒多來自溫暖的半島南端,何曾經曆過零下數十度、嗬氣成冰的北國煉獄?
凍斃者日增,士氣低迷如風中殘燭。
“傳令!”樸承嗣的聲音如同從冰縫裡擠出,“西路殘軍,退守黃龍府!加固城防,深溝高壘!其餘各部,停止北進!固守遼陽、丹東、大連一線!征發民夫,搶修營壘!告訴開京那幫蠹蟲!再敢克扣一粒米、一根箭…本帥的刀,認得路!”
他望向北方風雪彌漫的混同江方向,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卻終究被現實的冰寒澆熄。
金兀術這頭重傷的猛虎,竟在絕境中爆發出如此鋒利的爪牙!再貿然北進,深入那片連高麗斥候都會凍掉手指的白色地獄…勝負難料!
更何況…樸承嗣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刀柄,汴梁樞密院那柄無形的利劍,似乎已懸在渤海之濱!宋人的滄瀾巨艦,隨時可能破浪而來!
混同江畔,寒風如刀。
一隊殘破卻依舊散發著彪悍氣息的金國騎兵,如同雪原上的幽靈,悄然隱入茫茫林海。
為首者,正是金兀術!
他臉色蠟黃,嘴唇乾裂泛紫,左肩裹著厚厚的、滲出黑褐色血漬的皮裘,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鑽心的劇痛。
遼陽城頭那口逆血幾乎要了他的命,是親兵冒死將他從屍堆裡拖出,藏匿於白山密林的獵戶地窨子中,靠生飲鹿血、嚼食參須吊住了性命。
“王爺…歇歇吧!”副將完顏速不台與曆史名將同名)看著主帥搖搖欲墜的身形,聲音哽咽。
“歇?”金兀術猛地一勒馬韁,戰馬人立而起,嘶鳴聲在林間回蕩,驚起一片寒鴉!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南方,“樸承嗣那海狗縮回了殼裡!但宋人的刀…已經架到脖子上了!”他猛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血沫,卻依舊嘶吼,“告訴宗望!死守混同江!一粒雪、一滴水也不許高麗狗染指!再傳令各部殘餘…收攏潰兵,征調生女真諸部!凡能挽弓者,皆入軍籍!糧…搶高麗的!箭…削木為矢!刀…斷骨為刃!我女真…還沒死絕!”
他調轉馬頭,望向西南方那被風雪阻隔的、遙遠的汴梁方向,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恨意與一絲絕望的掙紮:“等…等那宋使的消息!若天不亡我大金…這混同江的冰…便是埋葬樸承嗣和宋狗的墳場!”
上京會寧府,已成一片焦土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