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六月初五,熊之灣深處。
鹹澀的海風鑽入狹窄的灣口,卷起深穀中千年腐葉的土腥味,與岸邊滄瀾戰艦散發的冰冷鐵腥混作一處。
四十艘戰艦如巨獸般蟄伏於嶙峋礁岩之間,風帆早已降下,隻餘下煙囪中尚未散儘的縷縷黑煙,如懸停的黑龍緩緩溶入濃霧。
岸邊淺灘,一片狼藉——數十條小艇拖痕遍布,濕漉漉的繩索纏繞著剛剛砍下的枝葉。
數百名精悍的滄浪衛和水師步卒,沉默地占據著灣內幾處製高點和穀口要隘。
篝火在背風的崖壁下點燃,橘紅的火焰驅不散甲胄上北太平洋特有的刺骨寒意。
陳太初並未留在旗艦。
他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靛青色勁裝,外罩禦寒的玄狐皮大氅,立在篝火旁。在他麵前,是阿伊努人引路的戰士,引領著三位被熊皮與敬畏簇擁的身影。
為首者,正是八年前與他歃血為盟的大薩滿“霧熊”。
老人比記憶裡更顯枯瘦,雪白的發辮纏繞著風乾的熊爪和海豹牙齒,深刻的皺紋在跳躍的火光下如同峽灣裂穀,唯一不變的是那雙深陷眼眶中、如同蘊藏整個鄂霍次克海風暴的眼睛。
他身後,立著一名身形高挑的阿伊努女子後來被稱為“星眼”),她獸皮圍裙上綴滿細小閃亮的貝殼,頸間懸掛一串雪白熊牙,目光沉靜如淵,似能穿透人心。
另一老者則是部落首領“黑礁”,魁梧的身軀裹著破舊但漿洗得發白的熊皮袍,神情堅毅如磐石,但握著魚叉的指節因常年憤怒與悲愴而根根凸起。
“大薩滿、黑礁首領、星眼姑娘,”陳太初右手撫胸,微微頷首。
一旁略通阿伊努語的親兵緊張地翻譯著。“故人陳太初…回來了。”
霧熊的眼眶驟然一縮!
他伸出枯瘦顫抖的手指,緩緩拂過陳太初皮氅襟口一枚磨損發亮的青銅彆扣——那上麵獨特雙魚交尾的紋路,正是當年作為盟約信物留下的舊物!
“太…太初…太初太陽…”
老人的喉嚨裡滾過一聲哽咽般的歎息,仿佛這名字本身便帶著古老盟誓的回響和太多難以言說的痛楚。
沒有繁複的寒暄,篝火的暖意頃刻間被沉重的記憶冷卻。
黑礁首領踏前一步,那根象征權柄的、鑲嵌鋒利黑曜石片的硬木長杖重重頓在地上!
低沉的話語如同風暴前夕的海嘯壓抑難平:“太陽!八年!我們的海岸…成了狼穴!魚群被奪走!村莊在焚毀!”
隨著他嘶啞的講述和星眼姑娘不時冷靜地補充,一幅被血與火浸透的蝦夷地圖景,在陳太初麵前徐徐展開——
“海魔!”黑礁的手指向濃霧彌漫的函館方向,眼中燃燒著刻骨的仇恨,“五年前,他們的鐵船,像狼群一樣衝進了我們的漁港!炮火!
鐵鉛做的石頭炮彈)!炸飛了老人和孩子!奪走了最好的白主灣函館舊稱)!那是我們捕撈鮭魚、鯨魚的根啊!”
霧熊抓起篝火旁一根烤過的熊骨,用力捏碎!細小的骨屑在他掌間簌簌落下,如同部落凋零的生命:“他們說…大海和港口,隻有歸順海魔的人才有資格用!我們的木舟…想出海?拿魚!拿蝦!拿過冬的熊皮!換他們畫在紙片上的‘數’高麗商票)!三成?五成?由著他們豺狗般的官吏樸氏下屬)喊價!不給…我們的族人,就成了蝦夷穀裡凍僵的冰柱!”
他猛地攤開掌心,露出幾顆焦黑的斷齒:“這是木刻熊的牙…他剛滿十六歲,舉起魚叉問他們憑什麼占我們的海…第二天…他的頭就被掛在港口那海魔旗的旗杆上!”
陳太初麵沉似水。
函館港的壁壘森嚴、樸氏的陰狠毒辣,在黑礁的字字血淚中找到了根源。
那是建立在阿伊努人屍骨上的恐懼統治!
這絕非簡單的海盜行徑,而是企圖鯨吞蝦夷、紮根此地的梟雄手段!
那“三成、五成”的盤剝,直通汴梁榷場司宋財政部)深惡痛絕的“苛捐雜稅”之術!
“樸承嗣有多少戰船?主力何在?”陳太初問道,目光銳利如鷹。
“船…多得如同海裡的魚!大船像移動的山島,噴著黑煙,不下三十艘!能潛水的黑色鐵龜潛艇),躲在白主灣最深的海溝裡!更多是像蝗蟲一樣的高麗商船、武裝快船,給那魔頭運來鐵塊、硫磺、黑油石油)和…人!抓來的女真人、契丹人、倭人,在港口做苦役,累死就拖去喂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