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正月十六,運河,漕幫“鎮海號”三層樓船。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著渾濁翻湧的運河水。
凜冽的北風裹挾著濕冷的河腥氣與遠處汴梁城飄來的硫磺煙塵,抽打著高聳的船樓。
巨大的漕船破開墨綠色的波浪,船身兩側,黝黑的蒸汽明輪轟隆轉動,攪起翻湧的白沫。
船樓三層,軒窗半開,河風灌入,吹得紫檀案幾上那盞鎏金鶴嘴銅燈的火苗搖曳不定,將相對而坐的兩人身影拉長、扭曲,投在雕花隔扇上。
陳太初玄色常服,未佩玉帶,隻腰間懸著那枚溫潤的玄龜墨玉佩。
他背靠紫檀圈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上微涼的龜甲紋路,目光平靜地落在對麵。
白玉娘一身素雅的湖綢襦裙,外罩半舊的銀狐比甲,丹鳳眼低垂,纖纖玉指捏著一隻薄如蟬翼的定窯白瓷茶盞,卻久久未飲。
她眼角的細紋在搖曳的燈影下顯得格外清晰,眉宇間凝著一股化不開的鬱結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
“左渡島銀山堆積如山提煉坊日夜轟鳴”白玉娘的聲音幽幽響起,帶著一絲刻意壓抑的疲憊,“羅江在南美銅礦更是如同開了饕餮之口!
每日吞吐礦石如山!船隊穿梭如織!可”她猛地抬眼,丹鳳眼中寒光一閃,直刺陳太初眼底!
“秦王殿下!您告訴我!我白玉娘!我漕幫!我左渡島!還有羅江柳德柱巴希爾我們這些人!拚死拚活!流血流汗!開礦!拓路!造船!運貨!到頭來是為了什麼?!難道就隻是為了給您那‘玄龜議會’的金庫添磚加瓦?!給您那‘鎮海艦隊’的炮口多熔幾顆炮彈?!”
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壓抑許久的尖銳與不甘:
“左渡島!是您當年指著地圖說‘此島有銀!取之!’我們死了多少兄弟!才從倭寇手裡奪下!血還沒乾透!您就撒手不管了!”
“南美銅山!是您駕著‘滄瀾舸’帶羅江找到的!手指一點!‘此地有銅!’然後您又走了!”
“南洋商幫!是您讓柳德柱拉的架子!說‘海貿大利!’可規矩怎麼定?!航線怎麼分?!抽成多少?!您一概不問!馬六甲柳家守著咽喉十幾年!風吹雨打!海盜來了擋!紅毛鬼來了扛!您可曾過問一句?!西域走廊打通!死了多少駝隊兄弟!您連麵都沒露!”
她越說越快,胸膛微微起伏,指尖捏得茶盞發白:
“有用了!一紙帥令!召之即來!簽那勞什子‘鐵律’!拆炮!卸甲!交錢!買保險!沒用了!揮之即去!任我們自生自滅!秦王殿下!您這算盤打得也太精了吧?!我們在您眼裡算什麼?!是可以隨意驅使用完即棄的騾馬?!還是替您看守金山銀山的看門狗?!”
暖閣內死寂!
唯有蒸汽明輪沉悶的轟鳴透過船板隱隱傳來如同壓抑的心跳!
河風卷著濕冷灌入吹得燈焰劇烈搖晃!
將白玉娘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映照得明滅不定!
她死死盯著陳太初如同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豹!等著他給出一個答案!
一個流求會議上未能宣之於口卻如同毒刺般紮在所有人心頭的答案!
陳太初依舊平靜。
他端起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清茶湊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口。
冰涼的茶水滑入喉管帶著一絲苦澀的回味。
他放下茶盞目光緩緩抬起落在白玉娘那雙燃燒著怒火與委屈的丹鳳眼上。
“左渡島的銀礦”他聲音低沉,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瀾,“就在那裡。挖與不挖煉與不煉賣與不賣價高價低我何曾管過?何曾問過?”
他目光如電,直視白玉娘眼底,“大宋隻要足色的官銀!按時繳納的稅賦!至於中間的開采損耗提煉成本運輸損耗乃至層層盤剝的利潤是多是少是你白玉娘的!是你漕幫上下數萬兄弟的!我陳太初可曾伸手要過一文?!”
他身體微微前傾玄色衣袍在燈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住白玉娘!
“南洋商幫柳家馬六甲我為何不管?!”他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刀刮骨!“因為管不住!更因為不該管!”
“海上行船!不比內河!風高!浪急!海盜!暗礁!瞬息萬變!今日定下的規矩!明日一場風暴!就能掀翻!一個指令從汴梁傳到馬六甲!黃花菜都涼了!讓他們自己去吵!去爭!去平衡!去找到那條在風浪與利益夾縫中生存的路!這才是活路!這才死不了人!”
他猛地起身!玄色身影如同山嶽拔地而起!壓迫感瞬間充斥整個暖閣!
“你委屈?!覺得我召集議會定鐵律是在收權?!在綁你們的手腳?!”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窗外那片翻滾的墨綠色河麵!“那你看看羅江!看看他在議會上那副要拔刀相向的嘴臉!”
“安第斯銅山!是我帶他找到的!‘契約奴’船隊!是我千叮嚀萬囑咐,隻此一次,默許他組建的!環太平洋航線!是我幫他打通的!可他如今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