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二月十三,辰時三刻,汴梁,高粱大街。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如鐵,硫磺煙雲翻滾如凝固的濁浪,卻被方才那一聲撕裂長空的槍響短暫地撕開了一道缺口。
慘白的天光從那缺口傾瀉而下,照亮了這條已然化作修羅血獄的街道。
青石板路麵被粘稠的鮮血染成暗紅,殘肢斷刃與倒斃的屍骸隨處可見,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硫磺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胸口。
廝殺,在那聲槍響的餘韻中詭異地停滯。
雙方士卒依舊保持著搏殺的姿勢,唐刀滴血,目眥欲裂,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驚疑不定地望向槍響的方向——街口。
隻見一隊玄甲騎士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血泊與屍骸的儘頭。
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鬆,端坐於神駿的白馬之上,一身玄鐵山文重甲沾染著征塵,卻掩不住那股淵渟嶽峙的凜然氣度。
他麵如寒鐵,眉宇間那道深痕因緊蹙而愈發深刻,手中一杆丈八瀝泉槍斜指地麵,槍纓染塵,冰冷的槍尖在慘白天光下流淌著幽寒的光芒,仿佛方才那驚破血獄的一聲並非源自火器,而是這柄神兵自身的嗡鳴。
嶽飛!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電光,緩緩掃過這片狼藉的戰場,掃過那些曾經或許在同一口鍋裡攪過馬勺、如今卻刀兵相向的士卒,最終,沉重地落在街道中央那兩道渾身浴血、依舊持刀對峙的身影上。
趙虎!張猛!
嶽飛的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眼底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震驚、痛心、憤怒,還有一絲被深深掩藏的,源自遙遠記憶的波瀾。
政和四年,相州湯陰。
那個貧瘠卻充滿希望的冬天。他,嶽飛,辭彆京城那位贈他盤纏、指點他前程的秦王殿下,回鄉招募鄉勇前往開德府陳家做工。
趙虎,那個家裡隻有幾畝薄田、餓得眼冒綠光的憨厚漢子;
張猛,那個父母雙亡、在族中受儘白眼的孤勇少年;
還有…李鐵牛…他們一同擠在破舊的牛車上,懷揣著對未來的微薄憧憬,跟著他嶽鵬舉,走出了湯陰。
政和六年,大名府。
他上任都監,重建壯城軍。
一紙書信,趙虎、張猛毫不猶豫前來投奔,從最低等的廂軍做起,一同操練,一同流汗,一同在寒冷的冬夜圍著篝火,聽他說著秦王殿下在京中的新政,說著“強兵富國”的理想…
一晃…二十年了…
昔日一同離鄉討生活的貧賤少年,一同在軍營泥地裡打滾的廂軍兄弟,如今竟都成了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統帥!
卻在這汴梁天街之上,如同市井潑皮般持刀火拚,讓子弟兵的鮮血染紅這帝王之都的青石板!
“……”嶽飛嘴唇翕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他隻是輕輕一磕馬腹,白馬邁著沉穩的步伐,踏著粘稠的血泊和倒伏的屍骸,從雙方依舊劍拔弩張的軍陣中間,緩緩走過。
瀝泉槍冰冷的槍尖低垂,仿佛一道無形的界限,所過之處,雙方士卒下意識地微微後退,眼中沸騰的殺意被一種莫名的敬畏與困惑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