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二月十三,午時初,汴梁,皇宮宣德門外。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如鐵,硫磺煙雲翻滾如凝固的濁浪,死死壓著巍峨的宮闕飛簷。寬闊的廣場空無一人,唯有凜冽的寒風卷起塵土與枯葉,抽打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以及一股令人窒息的、仿佛繃緊到極限的死寂。
宮牆之上,禦前班直禁軍密密麻麻,弓上弦,刀出鞘,一張張年輕或蒼老的麵孔上寫滿了緊張、惶恐,以及一絲茫然。他們的目光,死死盯著廣場儘頭。
廣場另一端,黑壓壓的軍隊肅立如林,涇渭分明。嶽飛麾下的背嵬鐵騎與趙虎的大理禁軍列陣於左,玄甲森然,槍戟如林,沉默中透著一股剛從血腥巷戰脫出的戾氣與肅殺。張猛的三千安南銳卒與李鐵牛帶來的小山港精銳則拱衛於右,陣型凝練,眼神銳利如鷹,默默守護著陣前那輛緩緩停下的玄色馬車。
車簾掀開,陳太初一身玄色常服,未佩玉帶,隻腰間懸著那枚溫潤的玄龜墨玉佩,緩步下車。他目光平靜,掃過眼前這片熟悉的廣場,掃過宮牆上那些如臨大敵的禁軍,最終,落在那高大巍峨的宣德門城樓之上。
幾乎同時,城樓垛口後,一道明黃色的身影驟然出現!
趙桓未戴冕旒,一身略顯褶皺的明黃常服,頭發有些淩亂,麵色在硫磺煙雲映照下異常蒼白憔悴,眼眶深陷,唯有那雙眼睛,因極度的憤怒、恐懼與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而布滿血絲。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著冰冷的垛口,身體前傾,死死盯住城下那道玄色身影!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硫磺煙雲低垂翻滾,如同巨大的幕布,籠罩著這對曾幾何時攜手締造了“靖康盛世”神話,如今卻兵戈相向、隔空對峙的君臣!
時光,仿佛瞬間倒流!
政和三年,汴梁樊樓。那個燈火璀璨、笙歌徹夜的元夕之夜。還是舉子的陳太初,一身半舊青衫,於萬千喧囂中,醉筆揮就“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驚豔四座!也吸引了當時還是定王的趙桓。二人憑欄論詞,相見恨晚。彼時,趙桓眼中是賞識與期許,陳太初眼中是抱負與坦誠。
還是政和年間,定王府書房。陳太初獻上“飛錢策”與“大宋錢號”雛形,以海外金銀為本,行紙幣,通彙兌,活商貿。趙桓被那超越時代的金融理念震撼,如獲至寶,力排眾議推行。此舉不僅充盈了當時捉襟見肘的國庫,更讓他在老皇帝心中分量驟增,提前數月被立為太子,奠定了根基。彼時,他們是惺惺相惜的知己,是攜手改革的同盟。
陳太初進士及第,卻因清查田畝、觸怒蔡京一黨,被明升暗貶,棄文從武,遠赴大名府任一個小小的廂軍都監。是趙桓在京城,頂著巨大壓力,苦苦支撐著“大宋錢號”,不斷輸送錢糧,為他後續的練兵、革新提供著寶貴的支持。彼時,他們是相互扶持的臂膀,是隔空守望的知己。
相輔相成,成就彼此。
他曾是他的伯樂,是他的倚仗。
他曾是他的利劍,是他的財神。
而如今…
鉛灰色的硫磺煙雲之下,一個高踞城頭,以“謀逆”相指。一個立於萬軍陣前,以“貪腐”相詰。
陳太初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廣場上空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種平靜卻足以撕裂一切偽裝的力量:
“陛下…口口聲聲…說臣造反,苦等月餘,調集各路大軍入京‘勤王’…”他微微抬頭,目光如古井深潭,直視城樓上那雙瘋狂的眼睛,“臣,想問官家。今日這汴梁城外,血流盈街;這宮門內外,刀兵相向。這一切,究竟是…誰在造反?”
“陳元晦!”趙桓猛地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城下,“你…你還在狡辯!你刊印《四海論》!非議君上!誹謗朝堂!查抄工部!挾持京城!哪一樁不是謀逆大罪?!哪一樁不是形同造反?!你…你明知故問!”
“非議君上?”陳太初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無儘的蒼涼與譏誚,“好!陛下既然提到這一條,那臣,今日就在這宣德門前,當著三軍將士的麵,與陛下論一論這‘非議’二字!”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工部虧空明細的奏章!臣早已呈送禦前!陛下為何留中不發?!”
“朝堂之上,臣與秦檜當麵對質!條條罪證,觸目驚心!陛下為何不了了之?!”
“若臣所言為虛,為誹謗!陛下何不拿出證據,公示天下,治臣之罪?!”
“若臣所言…為實!”他目光如炬,死死盯在趙桓臉上,“陛下又為何…惱羞成怒?!為何要調兵遣將,不惜讓這帝都化為焦土,也要堵住臣…堵住這天下悠悠眾口?!”
“你…你…”趙桓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難以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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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初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在寒風中拂動,聲音如同重錘,一句句砸在宮牆之上,也砸在城外數萬將士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