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二月十三,巳時初,汴梁,工部大堂。
鉛灰色的天光透過高闊的窗欞,艱難地穿透彌漫的硫磺煙雲,無力地灑在空曠肅穆的大堂內。空氣裡彌漫著陳年卷宗的黴味、冰冷墨香,以及一股若有若無、從窗外飄來的血腥氣。巨大的紫檀公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卷宗如同沉默的罪證,幾乎將案後那道玄色常服的身影淹沒。
陳太初枯瘦的手指正劃過一頁攤開的《天工院物料支用總錄》,指尖停留在“靖康九年,‘飛天神鳶’龍骨秘材,支銀五十萬貫,庫房無實收”那行刺目的朱批上。隨從的低聲提醒讓他緩緩抬起頭。
堂下,四道身影靜立,如同四尊染血的雕像,帶來了門外凜冽的寒風與硝煙氣息。
嶽飛玄甲未卸,瀝泉槍頓地,麵甲下的目光複雜如淵,緊盯著案後的恩師,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有千鈞重物壓在心口。
趙虎渾身浴血,山文甲上刀痕宛然,手持染血唐刀,臉色鐵青,眼神倔強而憤怒,如同繃緊的弓弦。
張猛站在稍後,黑漆鐵甲上同樣血跡斑斑,卻眼神清明,帶著一種曆經風浪後的沉凝,默默看著陳太初。
李鐵牛那鐵塔般的身軀則靠在門框上,抱著他那朱紅葫蘆,憨厚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唯有一雙銅鈴大眼,偶爾掃過堂內眾人,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陳太初的目光緩緩掃過四人,最終落在他們身上那些新鮮的血跡和破損的甲胄上,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卻飽含無儘滄桑與疲憊的笑意。
“看來…”他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在大堂空曠的四壁間輕輕回蕩,“你們的理念,終究…還是不一樣。”
他的目光轉向張猛:“張猛在海上漂了幾年,風暴見過,海盜殺過,異邦的港口也停過。他見識過你們…或許一輩子都見識不到的東西。馬六甲的商賈,可以跟國王討價還價;琉球的匠戶,敢指著總督的鼻子罵街;金山的礦工,知道自己挖出的金子,有他一份功勞…這些,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他頓了頓,目光移回嶽飛,聲音低沉了幾分:“鵬舉…還記得靖康六年除夕,在帥府後院,你我守歲,我跟你說的那句話嗎?”
嶽飛渾身猛地一顫!麵頰下的嘴唇緊緊抿起。那個雪夜,炭火劈啪,秦王殿下溫了一壺酒,對他說:“鵬舉,你背後刻著‘儘忠報國’…這四個字,重若千鈞。但你要想清楚,你儘的忠,是忠於一家一姓之君?還是忠於這萬裡山河、億兆黎民之國?你報的國,是報那金鑾殿上的龍椅?還是報這腳下生你養你的土地?”
那句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這些年從未冷卻,時時灼痛。
陳太初沒有等他回答,目光又轉向趙虎,語氣緩和了些許,甚至帶上了一絲調侃:“趙將軍…進城之後,巷戰慘烈,卻未見你用火器…看來,終究還是給陳某…留了幾分薄麵了。嗬嗬…”
趙虎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握刀的手捏得更緊,梗著脖子道:“末將…隻是不願殃及無辜百姓!”
“是啊…百姓…”陳太初輕輕頷首,笑容漸斂,“你們今日來,是奉了聖旨,來‘平叛’的。”他聲音陡然轉沉,目光如電,掃過嶽飛和趙虎,“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要平的,是誰的叛?!”
他猛地一拍案上那堆積如山的賬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看看這工部!看看這些觸目驚心的虧空!看看這些被挪去修宮苑、堆假山的軍械研發巨款!是我陳太初在造反嗎?!啊?!”
“若不是你們率兵逼城,張猛此刻應該還在城外駐紮!李鐵牛應該還在小山港喝他的米酒!這汴梁城,或許還能多幾天太平!”
“你們…”他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與痛心,“你們精忠報國…報的,到底是什麼?!”
“王爺!”嶽飛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嘶啞,“末將隻想問您!靖康元年,您親率‘滄瀾舸’,於汴梁城外血戰金虜,挽狂瀾於既倒!那時勤王,難道錯了嗎?!”
“沒錯!”陳太初斬釘截鐵,“金兵南下,燒殺搶掠,屠我城池,戮我百姓!那是外族入侵,是國戰!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該拿起刀槍,保家衛國!那時勤王,護的是山河,救的是黎民!天經地義!”
“那如今!”嶽飛眼中血絲更甚,聲音帶著巨大的困惑與掙紮,“如今我們奉旨勤王,錯在何處?!難道眼睜睜看著您…看著您刊印《四海論》,質疑君父,動搖國本嗎?!”
陳太初凝視著嶽飛,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培養、寄予厚望的一代軍神,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忠誠與迷茫,心底最後一絲希冀緩緩沉沒。他還是…沒能跳出那個框框…那個由“君君臣臣”鑄就的、禁錮了華夏千年的黃金囚籠。
“鵬舉啊…”陳太初苦笑一聲,那笑容裡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疲憊,“你拚了命…打下的江山,流的血,落的傷…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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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你自己,封侯拜將,青史留名?”
“是為了皇宮裡那位,能繼續安安穩穩地坐在龍椅上,用你浴血奮戰省下的軍費,去修他的蓬萊仙閣,暖他的玉清瑤池?”
“還是為了…你當年從相州湯陰走出來時,看到的那些麵黃肌瘦的鄉親,那些在田地裡刨食卻食不果腹的農人,那些在金兵鐵蹄下哀嚎無助的百姓…能有一個太平日子過?能活得…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