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臘月,遼東,黃龍府,“四海糧鋪”後院密室。
窗外,北風卷著雪沫,發出淒厲的呼嘯,不斷拍打著糊了厚厚桑皮紙的窗欞。室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遼冬酷寒,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與……劫後餘生的悲喜交織。
陳忠和、陳紫玉兄妹相對而坐,牛大眼、諸葛不亮與嶽雷肅立一旁,神情肅穆。桌上兩盞清茶,熱氣嫋嫋,映照著兩人同樣清瘦卻輪廓相似的臉龐。
陳紫玉一雙美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兄長,裡麵盛滿了難以置信的心疼與後怕:“哥哥……汴梁那場大火,驚天動地,消息傳到流求,母親當場就……父親雖強作鎮定,卻一夜之間白了鬢角……我們都以為你……”她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陳忠和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跳躍的炭火,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烈焰焚城的恐怖之夜。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將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曆緩緩道來:
“那夜……火起得極其蹊蹺,迅猛異常。我與嶽雷被困院中,濃煙嗆人,heatave(熱浪)灼膚,幾無生路。正當絕望之際,是牛叔與諸葛先生,如同神兵天降…”他看向身旁兩位漢子,眼中充滿感激,“他們……早已通過一條極其隱秘的廢井密道,潛入院下。趁火勢最猛、皇城司注意力被吸引之時,將迷香吹入室內,將昏迷的我們二人迅速拖入地道,直通城外……”
牛大眼接口道,聲音粗豪卻帶著慶幸:“娘的!秦檜那老小子,花錢買凶,卻不知俺老牛和算盤早就……”諸葛不亮輕咳一聲,打斷了他。牛大眼訕訕住口,改口道:“……早就看不慣他那套了!何相爺更是暗中調度,瞞天過海,這才將世子二人悄無聲息地送出了汴梁那座活棺材!”
陳忠和點點頭:“一路隱匿行蹤,晝伏夜出,由何世叔安排的秘密渠道,南下至小山港。彼時……中原風聲鶴唳,追查甚緊。思前想後,唯有這遼東之地,天高皇帝遠,局勢雖亂,反而易於藏身。且……父親當年在此經營,舊部暗樁猶存。故而我們便乘船北上,在大連登陸,趕在封凍前,潛入此地,尋了處偏僻村落安頓下來,靜觀其變。”
他語氣平淡,卻將當時的千鈞一發、步步驚心勾勒得清晰無比。陳紫玉聽得手心冰涼,又是後怕,又是慶幸,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待情緒稍定,陳紫玉擦去眼淚,神色卻愈發哀戚。她握住兄長的手,聲音帶著急迫:“哥哥,你既安然,便隨我回流求吧!母親她……自聽聞你的噩耗,便優思成疾,時哭時笑,神智已……已不甚清醒了,整日抱著你幼時的衣物,喚著你的名字……”她喉頭哽咽,“還有祖父……他老人家本就水土不服,身體孱弱,經此打擊,更是……更是油儘燈枯了!如今臥榻不起,全靠流求最好的大夫,用老參、靈芝等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大夫私下說,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她抬起淚眼,望著兄長:“我此次冒險前來,販糧固是其一,更緊要的是聽聞遼東野山參藥效奇佳,想尋幾株真正的千年老參,或許……或許還能為祖父延得一線生機……哥哥,祖父和母親……他們都盼著你回去啊!”
聽聞母親瘋癲、祖父垂危的噩耗,陳忠和如遭重擊,臉色瞬間慘白,身體晃了一晃,被嶽雷及時扶住。他閉上雙眼,牙關緊咬,強忍著錐心之痛與洶湧的淚意。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絲與深沉的哀慟。他反手緊緊握住妹妹冰涼的手,聲音沙啞得幾乎碎裂:“我……我知道了……”
他看著眼前已出落得英氣逼人、獨當一麵的妹妹,想起當年那個躲在她母親身後、怯生生叫他“哥哥”的、貓兒似的小不點,心中百感交集,不禁伸出手,寵溺地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語氣中充滿了感慨與心疼:“歲月催人……沒想到,當初那個需要人保護的小丫頭,如今已能橫跨滄海,獨闖遼東,行此販糧救危的豪舉了……父親將如此重擔交予你,苦了你了,玉兒。”
陳紫玉搖搖頭,淚水再次滑落:“為了家裡,玉兒不怕苦。哥哥,我們回去吧!”
陳忠和目光沉凝,緩緩搖頭:“此刻……我還不能回去。我的‘死訊’尚未澄清,貿然現身,恐引朝野震動,更會給父親和流求帶來無窮麻煩。況且……遼東局勢詭異,完顏家包藏禍心,張能蠢蠢欲動,我在此或還能暗中周旋,收集情報。待時機成熟……我定會回去!”
前鋪忽地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與咒罵聲!
幾人神色一凜。牛大眼迅速閃身而出探查,片刻後回來,臉上帶著鄙夷的冷笑:“是張能家那個草包兒子!不甘心那天吃了癟,又糾集了一群潑皮無賴想來鬨事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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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話音未落,前院的喧嘩聲卻漸漸低了下去,轉而化作一陣壓抑的、充滿威脅的嗡嗡聲。
諸葛不亮湊到窗縫邊看了一眼,回頭笑道:“嘿!那蠢貨怕是打錯算盤了!今日排隊買糧的,多是城外那些餓紅了眼的女真漢子!咱們的人還沒動手,那幫饑民就把張衙內和他那群狗腿子給圍了!一個個眼神綠油油的,跟狼似的!怕是再說一句廢話,就能把他們生撕了!”
果然,隱約傳來張衙底氣急敗壞又色厲內荏的嗬斥,隨即被一片更響亮的、充滿怒意的女真語喝罵聲淹沒。接著便是倉皇逃竄的腳步聲和惡奴們的驚呼。
陳紫玉冷哼一聲:“跳梁小醜,不自量力!”她轉而看向兄長,目光堅定:“哥哥既暫不願回,玉兒也不強求。但此地凶險,萬望小心!我這便修書一封,詳告父親你安然之事,他必有安排。遼東參藥,我亦會加緊尋訪。”
稍晚時分,轉運使沈括被秘密引入後院。
當他看到陳紫玉,得知她竟是陳太初與那位北海道阿伊努少女所生的女兒,亦是此次販糧的首領時,更是激動得難以自持,對著東南方向深深一揖:“天佑王爺!天佑陳家!王爺有後如此,聰慧果決,膽識過人,實乃……實乃萬民之幸!”他老淚縱橫,仿佛看到了無儘的黑暗中,透出的一線熹微晨光。
然而,危機並未解除。
知府衙門內,張衙內鼻青臉腫、驚魂未定地逃回,添油加醋地哭訴一番,尤其強調了那神秘女子激動呼喊“哥哥”的細節。
原本暴怒的張能,聽到此處,猛地冷靜下來,小眼睛眯成一條縫,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光芒:“哥哥?她喊那人哥哥?海外來的女子…安撫使說那是陳太初的女兒,…陳太初的女兒稱那人為兄……汴梁大火……陳忠和……”
他猛地一拍大腿,臉上露出極度震驚與一絲……狂喜之色!
“難道……難道陳忠和沒死?!他就藏在遼東?!”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若真如此,這簡直是天大的功勞!送上門的富貴!
他立刻撲到書案前,手忙腳亂地鋪開宣紙,抓起毛筆,因激動而手抖不止:
“對!對!定是如此!速寫奏章!八百裡加急直送汴梁!稟報陛下!逆臣陳太初之子陳忠和,詐死潛逃,現藏匿於遼東,與其妹勾結,煽動邊民,圖謀不軌!”
他仿佛已經看到加官進爵、聖眷隆寵在向他招手,臉上露出貪婪而猙獰的笑容。
窗外,風雪更緊了。
這封即將發出的奏章,
如同一支淬毒的冷箭,
射向了遙遠的汴京,
也預示著,
遼東本就暗流洶湧的局勢,
即將迎來…
一場更大的…
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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