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五月初六,晨,汴梁皇城,延福宮。
晨光熹微,透過精雕細刻的窗欞,灑在延福宮雅致而略顯空曠的殿閣內。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陳年墨錠的氣息,而非往日濃鬱的丹藥味道。太上皇趙佶一身寬鬆的道袍,正對著一幅剛剛完成的《晴巒疊嶂圖》凝神端詳,氣色紅潤,眼神清亮,竟比他那病榻上的兒子顯得更有精神。
內侍輕聲通傳:“太上皇,秦王殿下求見。”
趙佶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一種饒有興味的光芒,放下畫筆,笑道:“快請元晦進來。”
陳太初步入殿中,依禮參拜。趙佶親自上前扶起,拉著他走到畫案前,興致勃勃地指著畫作:“元晦來得正好,且看朕這幅新作,可還得山水之真趣否?”
陳太初凝神細觀片刻,讚道:“太上皇筆力愈發雄健,山石皴法如斧劈刀削,氣象萬千。然…”他話鋒微轉,目光投向窗外,“臣近日偶經一地,見一奇石,其形態之詭譎,紋理之玄奧,恐非筆墨所能儘述,思之每每神往。”
“哦?”趙佶頓時被勾起了極大的興趣,如同孩童聽到新奇玩具,“何處奇石?快快道來!”
陳太初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遺憾之色,緩緩道:“乃海外一孤島絕壁之上,受千年風濤侵蝕而成,通體孔竅玲瓏,色澤青黑如玉,日光下觀之,內有金絲流轉,月夜望之,則泛幽藍熒光,仿佛內蘊星鬥。當地人奉為神物。隻可惜……”他歎了口氣,“那石重逾萬鈞,與山體相連,渾然一體,臣縱有心,亦無法將其搬來,獻與太上皇清賞。實乃一大憾事。”
趙佶聽得心馳神往,嘖嘖稱奇,連連拍案:“竟有如此奇物!不能親見,誠為憾事!憾事啊!”
陳太初見狀,微笑道:“太上皇何必遺憾?天地造化之奇,豈止海外?我中華大地,奇山異石更是數不勝數。譬如徽州黃山,雲海奇鬆固然冠絕天下,其山石之怪、之險、之幻,更是集天地靈秀於一身。臣曾聞,有石如飛禽走獸,有石如仙人弈棋,有石通體剔透,日光穿映,七彩斑斕。太上皇若有機緣親臨,徜徉其間,探幽訪奇,豈不勝過困守宮苑,觀此尺幅丹青?”
這一番話,如同在趙佶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投下一塊巨石。他眼中瞬間迸發出熾熱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充滿藝術誘惑的世界。他猛地站起身,來回踱步,激動地撚著胡須:“黃山!朕早年便心向往之!隻因……唉,身不由己!元晦此言,深得朕心!去!一定要去!待朕……待朕安排妥當,定要邀元晦同往,你見多識廣,正好為朕解說指引!”
陳太初含笑躬身:“臣,榮幸之至。”他知道,這顆向往自由的種子,已悄然種下。讓這位太上皇將注意力轉向自然山水,遠比讓他困在深宮沉迷書畫、乃至被彆有用心之人利用,要好得多。
巳時末,秦王府。
王府門前車馬稀疏,與昨日趙府的熱鬨形成對比,更顯出一種回歸後的低調與靜謐。府內庭院深深,灑掃整潔,韓氏、柳氏兩位側妃已將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老管家陳安肅立門內相迎。
陳太初剛踏入前廳,便見兩人早已在此等候。一人身形魁梧,麵色黝黑,甲胄未卸,風塵仆仆,正是鎮守太原的大將趙虎;另一人英挺沉穩,目光銳利,則是嶽飛。二人見陳太初進來,立刻起身,趙虎更是搶前幾步,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末將趙虎,未經詔令,擅離職守,私返京師,特來向王爺請罪!”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耿直與忐忑。他盔甲下的中衣隱約可見,竟是效古人之風,未著上衣,背負著幾根荊條,雖未真個刺入皮肉,但其意已表。
陳太初目光掃過趙虎,又看向一旁神色複雜的嶽飛,心中了然。他上前一步,親手扶起趙虎,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趙將軍鎮守北疆,勞苦功高。此番冒險回京,心意本王已知。邊防大將無詔不得返京,乃朝廷法度,你既知罪,便不再深究。起來吧,卸了這些累贅之物。”
趙虎聞言,虎目微紅,重重應了一聲“是!”,這才在親隨幫助下卸去甲胄荊條。陳太初又對嶽飛點點頭:“鵬舉也來了,正好,一同到書房敘話。”
書房內,茶香嫋嫋。
三人分賓主落座。起初,隻是些不痛不癢的寒暄,詢問邊關防務、軍中近況。趙虎與嶽飛應答雖恭謹,眉宇間卻都藏著一絲難以釋懷的凝重與困惑。陳太初看在眼裡,知他們心中塊壘未消,尤其是關於“忠君”與“新政”之間的巨大矛盾。
沉默片刻,陳太初從書案抽屜中取出兩本薄薄的、裝幀樸素的小冊子,分彆遞給嶽飛和趙虎。冊子封麵並無書名,隻以墨筆寫著“初議”二字。
“鵬舉,元毅趙虎字),”陳太初聲音沉穩,“你二人心中所惑,非三言兩語可解。此乃我於海外閒暇時,對將來治國理政的一些粗淺構想,名為《立憲綱目初議》。其中闡述了為何要限製君權、如何保障民權、怎樣以法治代替人治、軍隊國家化之要義等等。你們拿回去,仔細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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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二人:“若有不解之處,或覺何處不妥,甚至認為荒謬絕倫,皆可隨時修書與我。有些道理,需慢慢體悟,強求不得。眼下國事維艱,邊防緊要,你等重任在肩,切不可因私廢公。且先回去,恪儘職守。”
嶽飛和趙虎接過冊子,觸手微沉,仿佛接過的是千鈞重擔。他們知道,這薄薄的幾頁紙,或許將徹底顛覆他們半生所信奉的理念。二人肅然起身,抱拳道:“末將卑職)遵命!定當細細研讀,不負王爺期望!”
送走二人後,陳太初臉上的溫和漸漸褪去,轉為一種深沉的思慮。他緩步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蒼翠的古柏。
“陳安。”
“老奴在。”老管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後。
“傳我的話,”陳太初聲音低沉,“讓‘聽風營’能動用的所有暗線,重點查探近一年來,各地錢莊、票號、尤其是與朝廷漕運、鹽茶專賣有牽連的大商戶,有無異常資金流動、大宗貨物囤積或拋售。特彆是……查一查,除了我們切斷海外金銀來源外,有沒有一股……或幾股龐大的勢力,在暗中操縱市麵銀錢,加速了這場錢荒。”
陳安眼中精光一閃:“王爺是懷疑……”
“嗯,”陳太初打斷他,目光銳利如刀,“我當初斷其海外補給,是想讓大宋的經濟‘慢撒氣’,逼其改革。但如今這崩塌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不正常。就像一棟房子,抽掉幾根梁柱,它會歪斜,但不會瞬間垮塌。除非……有人在暗中同時鋸斷了所有承重牆!去查!我要知道,除了我們,還有誰,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推倒這棟房子,又想在這廢墟上,建立怎樣的新秩序?”
老管家凜然應命,悄聲退下。
陳太初獨自立於窗前,陽光透過窗格,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金融的戰場,看不見硝煙,卻同樣能決定一個帝國的生死。他隱約感覺到,一雙甚至幾雙隱藏在暗處的黑手,正在利用他製造的危機,進行著一場更大、更危險的賭博。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這片混沌中,找出他們,並……掌控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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