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不是靜止，而是緩慢流動的屍油，黏稠、沉重，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溫熱感。林晚踏上那節老舊綠皮車的台階時，腳底傳來一陣異樣的滯澀——像是踩進了某種乾涸已久的血跡，又像踏碎了一層薄薄的人皮。她沒敢低頭看，隻是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前走。
黴味、鐵鏽、腐肉……還有一點點甜膩的香灰氣息，像是誰在角落燒過紙錢。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鑽進鼻腔後便再也甩不掉，像某種詛咒的印記。
她開始數座位。
第一排左側，坐著一個穿校服的女孩，約莫十五六歲，頭深深埋在膝蓋之間，烏黑長發垂落如簾，遮住了整張臉。她的書包半開著，露出裡麵一團團糾纏不清的黑色長發——不是普通的頭發，而是帶著頭皮撕裂痕跡的那種，散發著淡淡的腥臭。林晚認得那種味道，那是殯儀館停屍間才有的氣味。
第二排右側，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領帶打得極緊，幾乎勒進脖子的皮肉裡，臉色發紫，嘴唇泛青。他右手死死攥著一張泛黃的紙，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紙上用鉛筆反複寫著同一句話：“我不是自殺，他們讓我坐下的。”字跡潦草卻執拗，仿佛寫這句話的人，是在用儘最後一口氣為自己辯白。
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
每一排都坐著一個人，姿勢詭異得如同被精心擺好。他們不說話，不動彈，甚至連眨眼都極其緩慢，像是時間在這節車廂裡被拉長、扭曲。他們的呼吸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卻又真實存在——那種若有似無的氣息，更像是從地底滲出來的陰風，吹過耳際時帶著一絲涼意。
林晚繼續往前走，腳步輕得像怕驚醒什麼。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倒數第二排，靠窗的那個。這不是她第一次來，而是每一次夢裡都會出現的地方。夢中她也曾坐在這裡，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荒野，聽著車內死一般的寂靜，然後……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枕頭濕了一大片，全是冷汗。
今天不一樣。這不是夢。
她坐下，布滿裂紋的座椅發出輕微“咯吱”聲，像是骨頭斷裂的餘音。她悄悄回頭，目光落在最後一排——那裡空著，乾淨得過分，連灰塵都沒有。那是第十三個位置。
“你看見他們了嗎？”旁邊突然響起聲音，沙啞又溫柔，像風吹過枯井。
林晚猛地轉頭，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老婦人。她穿著八十年代常見的藍布衫，衣角磨損嚴重，袖口還縫著補丁。懷裡抱著一隻破舊的布娃娃，娃娃的臉被歲月磨得發黑，唯獨那雙眼睛格外清晰——是兩顆紐扣，一黑一白，不對稱地盯著前方。嘴角用紅線歪歪扭扭縫出一個笑，像是強行被人扯上去的。
“誰？”林晚問，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老婦人緩緩轉頭，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眼白泛黃，瞳孔卻異常漆黑。“他們啊。”她低聲說，像是怕吵醒誰，“十二個還沒完成任務的。每個都曾坐過那個位置，可都沒能‘送’出下一個人。”
林晚喉嚨發緊：“什麼意思？”
“意思是……”老婦人咧嘴一笑，牙齒全黑，像是被火燒過，“他們都失敗了。沒能把下一個該死的人帶上車。所以他們被困在這裡，永遠重複這一程——從起點到終點，再從終點回到起點，永無止境。”
林晚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撞出胸膛。她下意識看向那十二個“乘客”，他們依舊安靜地坐著，仿佛從未聽過這段對話。但就在這一刻，她忽然注意到一件事：每個人的影子，都比正常人長得多，而且……影子的方向，全都指向她。
“那……第十三個呢？”她幾乎是顫抖著問。
老婦人笑了，笑聲像指甲刮過玻璃。她把布娃娃輕輕放在膝蓋上，那對紐扣眼睛竟也跟著轉向林晚。
“就是你啊。”她說，語氣平靜得可怕，“你已經死了，隻是還不知道。”
林晚猛地站起來，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整個車廂瞬間安靜得可怕，連那若有似無的呼吸聲都消失了。十二具“活屍”齊刷刷抬起頭，動作整齊得不像人類——他們的臉全都朝向她，眼神空洞，嘴角卻同時揚起一絲詭異的弧度。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是透明的。
不是幻覺，是真的透明。她低頭看去，能看到座椅下的地板，能看到自己心臟的位置——那裡沒有跳動，隻有一團模糊的灰影，像一團未燃儘的紙灰。
原來如此。
原來每次夢醒後的冷汗，是因為她在夢裡已經死了。原來醫院的診斷書上寫的“昏迷七天”，其實是她的靈魂被困在這趟車上整整七天。原來那些夢裡的細節，都不是虛構，而是記憶殘留。
她是第十三個。
她沒能“送”出下一個人，所以她也將成為這十二具活屍中的一員，永遠困在這趟開往冥界的列車上，等待下一個誤入此地的靈魂。
老婦人抱著娃娃，輕聲哼起一首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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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座墳，十二個魂，
少一個，就得多一人。
你來了，我走了，
輪流轉，莫回頭。”
歌聲溫柔，卻比哭聲更瘮人。
林晚癱坐在座位上，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最後一排永遠空著——因為它從來就不屬於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