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字閃爍的刹那，我手腕上的頂針突然掙脫指尖，金線如活物般繃直。抬頭時正撞見整片夜空在震顫，數百枚頂針懸在半空，金線交織成流動的光網，像被無形的風掀起的蛛網，卻在黑暗裡織出銀河的輪廓。
“它們在找彼此。”阿婆的聲音帶著顫音。她布滿老年斑的手在空中徐徐一攏，二十年前她親手為我戴上的那枚頂針突然轉向，金線尾端掃過我的臉頰，留下冰涼的觸感。這是我第三次在七月初七見到頂針異動，前兩次隻當是老屋漏風，直到此刻看見三十七個光斑在天井裡遊走——那是1988年七夕，阿婆和鎮上織女們一起打的頂針，每枚都刻著不同的星圖。
金線突然加速旋轉，在青磚地上投下轉瞬即逝的星軌。我認出獵戶座腰帶的三連星時，整串頂針突然拔高，在屋簷與槐樹梢之間架起拱橋。最左端那枚缺了角的頂針正屬於阿婆，1993年她為了趕製嫁衣，被縫紉機紮穿食指，血珠滲進金線縫隙，此刻竟透出淡紅的光。
“當年她們說，要讓頂針記得每雙手的溫度。”母親不知何時站在門檻邊，她右耳後的碎發沾著露水，和阿婆年輕時一個模樣。1999年最後一場織女會散場那天，是母親親手把所有頂針收進樟木箱，當時她反複摩挲著阿婆那枚，說金線會像血脈一樣記得主人。此刻那枚頂針突然下墜，穩穩落在母親掌心，金線自動纏上她的無名指，竟與婚戒重合。
光網突然劇烈抖動，西側的金線開始褪色。我想起李嬸去年冬天走了，她打的頂針總愛往亮處湊，此刻正跌跌撞撞撞向堂屋的燈泡。王奶奶的頂針則在追逐飄動的晾衣繩，她生前總說金線要像晾衣繩一樣繃直才好看。三十七枚頂針漸漸分成兩簇，活著的人留下的頂針愈發明亮，逝去的則透出月光般的冷白。
突然有金線斷裂的輕響，是張嫂那枚頂針。她三年前搬去城裡，再也沒碰過針線，此刻金線像脫水的蛇般蜷起。阿婆的頂針突然發出嗡鳴，所有金線瞬間重新連接，斷裂處生出銀藍色的光絲，將渙散的光斑重新攏成圓形。這讓我想起十歲那年暴雨衝垮曬穀場，阿婆也是這樣把散落的針線筐一個個拖進屋簷，說“物件離了人會慌神”。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頂針開始回落。金線在晨光中漸漸透明，唯有阿婆那枚還亮著。它懸在老樟木箱上空，突然傾瀉出細碎的光點，落在箱蓋上——那是1988年七夕，三十七個女人圍著油燈說笑時，無意間落在箱蓋上的發絲，此刻竟被光絲串成了銀河的模樣。
最後一枚頂針歸位時，母親打開樟木箱。所有金線都溫順地貼著頂針弧度，仿佛從未騰空而起。但我分明看見箱底鋪著的藍印花布上，多了圈淡金色的圓，像誰用指尖蘸著星光畫的年輪。母親拿起阿婆的頂針，突然發現內側多了行小字，是1988年的七夕，阿婆刻下的：“針腳會老，星光不會。”
晨風吹散最後一縷光霧時，我摸到自己衣領裡藏著的頂針——那是去年母親給我的，說該輪到年輕人接了。金線貼著皮膚微微發燙，仿佛有什麼正在蘇醒。抬頭望見天井裡的槐樹梢，還沾著幾粒銀藍色的光塵，像昨夜那場宇宙級的舞蹈，特意留下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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