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順著槐樹葉尖滴落，砸在我手背上的觸感，竟和金線掃過臉頰時有些相似。我把衣領裡的頂針掏出來，晨光穿過針孔，在青磚地上投下細小的光斑，像誰眨動的眼睛。這枚頂針比阿婆那枚小一圈，母親刻的星圖是北鬥七星，她說年輕人要像北鬥一樣找得到方向。此刻金線突然繃直，針尖指向樟木箱的方向，像是在催促什麼。
“該開箱了。”母親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她正用抹布擦拭箱蓋上的光痕。樟木箱上的銅鎖已經氧化發黑，1999年母親鎖箱時，我親眼看見她把鑰匙埋在槐樹下。此刻那把黃銅鑰匙正插在鎖孔裡，鑰匙柄上的纏枝紋沾著新鮮的泥土——顯然是頂針昨夜的傑作。
開箱的瞬間湧出陳舊的樟木香氣，混著若有若無的金線味。三十七枚頂針靜靜躺在藍印花布裡，阿婆那枚缺角的頂針正壓著張泛黃的紙條，是1988年的織女會名單。我認出最末行“林秀娥”三個字，是隔壁的秀娥奶奶，她去年春天還來教我納鞋底，說頂針要貼著指腹發力才穩當。此刻她的頂針突然滾動，金線勾住我的袖口，把我拽向箱底。
那裡藏著個從未見過的布包，靛藍色粗布上繡著牽牛星。解開三層繩結，裡麵是疊得整齊的絲線，每捆都係著小布條，寫著“春燕”“秋雲”之類的名字。母親說這是當年的規矩，新織女入會要獻上自己染的線，線頭要留三寸，方便日後續接。我捏起捆桃紅色的絲線，線頭果然抽出細長的纖維，與我衣領裡頂針的金線輕輕相吸。
“該添新名字了。”母親從針線笸籮裡取出刻刀，晨光剛好落在我那枚頂針內側。我想起阿婆名單上的字跡，每筆都帶著金線般的弧度。刻到第三筆時，指尖突然傳來熟悉的刺痛——像阿婆當年被紮穿的食指，像母親收箱時磨紅的掌心。血珠滲進刻痕的瞬間，所有頂針同時亮起，三十七道金線從箱內升起，在梁間織出半透明的星圖。
最亮的那顆星突然移動，金線牽引著我走向西廂房。積灰的縫紉機上，去年未完成的桌布還攤在那裡，藍布上繡了一半的銀河缺著角。我的頂針突然脫離指尖，懸在布麵上，金線自動穿進針孔，沿著未完成的星軌遊走。母親搬來樟木箱時，我看見秀娥奶奶的頂針落在桌布邊緣，金線勾住我的線頭，像老手帶新手時那樣輕輕一拽。
日頭爬到槐樹頂時，新的銀河終於閉合。三十七枚頂針重新落回箱中，隻是名單最末多了我的名字，與1988年的字跡連成流暢的弧線。母親鎖箱時，鑰匙轉動的聲音與昨夜金線的嗡鳴重合。我摸向衣領，頂針已不在那裡，卻在掌心留下淺淡的星圖印記，像誰用星光烙下的憑證。
暮色漫進天井時，樟木箱突然發出輕響。打開一看，所有頂針的金線都長出細小的分枝，相互纏繞成圓。最中心那枚新添的頂針，正與阿婆的缺角頂針首尾相接，金線在暗處流轉，像三代人的手交疊在星光裡。晚風掀起桌布的一角，我看見新繡的銀河裡，每顆星都閃著不同的光——有的暖如炭火，有的清似月光，卻都沿著同一條軌跡，緩緩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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