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縫紉室的窗台上,那盆阿婆留下的薄荷又抽出新芽。我給葉片噴水時,指尖的金線印記突然發燙——小姑娘的銅頂針正懸在縫紉機上方,金線纏著根鵝黃色的絲線,在布麵上歪歪扭扭地畫圈。她身後圍著三個紮羊角辮的孩子,手裡都攥著磨亮的銅頂針,像捧著三顆小小的星子。
“要讓線跟著心跳走。”我想起阿婆教我時的語氣,她的頂針總愛往我手背上敲,說“針腳歪了能拆,心偏了就接不上了”。此刻自己的頂針突然飛出袖口,金線搭在小姑娘的手背上,像條溫柔的韁繩,引著她的針尖繞過歪掉的星點。母親站在門後笑,她的頂針正挨著阿婆那枚缺角的,兩枚頂針在陽光下轉著圈,金線織出的光暈裡,我看見母親十歲時的模樣——也是這樣被阿婆的金線牽著,在藍布上練習走直線。
暴雨突至的午後,頂針們在縫紉室的梁上格外熱鬨。李嬸的頂針總往漏雨的窗縫湊,金線接住雨滴,在地麵拚出朵半開的月季——1992年她給新嫁娘做蓋頭時,就用這種花填的角。王奶奶的頂針則在追逐孩子們散落的紐扣,金線穿過紐扣孔,串出條會發光的項鏈,像她當年哄哭鬨的孩童時做的玩意兒。最妙的是張嫂那枚,金線纏著團毛線,在黑板上畫出隻歪嘴兔子,惹得孩子們直拍手——她生前最會用邊角料做玩偶。
孩子們的頂針開始認主時,我在樟木箱底發現個舊賬本。泛黃的紙頁上記著1987年的開銷:“購金線三十七束,銅料兩斤,為七夕織女會備。”墨跡旁有阿婆用頂針戳的小點點,連成條起伏的線,像她納鞋底時的呼吸節奏。此刻賬本突然騰空,所有頂針的金線同時穿過紙頁,在空白處寫下新的名字:小雅、阿梅、小虎……每個名字旁都跟著枚小小的頂針印記,與當年阿婆的點點連成一片。
“該做新的頂針了。”母親搬來銅料時,屋簷下的雨簾突然出現道金光。是阿婆那枚缺角頂針在雨裡遊走,金線沾著雨滴,在青石板上畫出銅料的剪裁圖。1988年的七夕前夜,阿婆也是這樣冒雨趕製頂針,說“要讓新頂針喝夠七夕的雨水,才認得出星光”。此刻孩子們的小手正跟著金線描圖,有個胖小子的指尖被銅料劃出血珠,滴在圖上的瞬間,所有頂針同時嗡鳴,金線在雨簾裡織出道彩虹,把血珠的顏色染成了溫暖的橙紅。
新頂針出爐那天,恰逢七月初七。曬穀坪的石板上,孩子們排著隊往星符末端刻自己的印記。小雅的頂針缺了個小豁口,像極了阿婆那枚;小虎的頂針刻得太深,石板上滲出血珠,金線卻立刻湧過去,把血珠織成顆小小的紅星。我的頂針牽著小姑娘的銅頂針,在最末端刻下道流動的弧線,母親說這是“接星紋”,意味著星符永遠向新的手敞開。
暮色降臨時,頂針們在穀場中央跳起圓舞。阿婆的頂針在最裡圈,母親的挨著它,我的頂針在外圈托著孩子們的,像朵層層綻放的花。金線在空中甩出的光軌,與三十七年的星符重合又分離,像條會呼吸的河。有孩子突然指著天邊,說光軌連成的形狀,像學堂後山上那片野生的雛菊——阿婆生前總說,好手藝要像雛菊,不挑地兒,隨處能紮根。
夜深時,我把新頂針放進樟木箱。三十七枚老頂針自動為新成員騰出位置,阿婆那枚缺角的旁邊,剛好容下小雅那枚帶豁口的。金線在黑暗中輕輕糾纏,老的線牽著新的線,粗的線護著細的線,像團溫暖的星雲。我摸著箱蓋內側阿婆刻的星圖,那裡早已被後來者的刻痕覆蓋,卻在頂針的光暈裡顯出最原始的輪廓——原來所有的延續,都是在舊的骨頭上,長出新的血肉。
晨霧再次漫過曬穀坪時,石板上的星符又長了截。最末端的流動弧線旁,多了幾枚稚嫩的印記,像串剛學會走路的腳印。而阿婆那枚頂針的缺角,始終在星符的起點閃著光,像粒埋在土裡的種子,看著自己的根須,沿著無數雙手的溫度,往更遠的時光裡蔓延。
所謂約定,或許就是這樣。不必固守形狀,不用強求一致,隻是讓每雙手的溫度順著金線流淌,讓每個時代的星符,都能在舊的軌跡上,畫出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弧度。
喜歡幽穀怨靈請大家收藏:()幽穀怨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