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坪的石板被陽光曬得發燙,我蹲下身撫摸那串星符時,指尖觸到處細微的凸起。新刻的銅頂針符號邊緣還帶著毛刺,卻與旁邊我的頂針印記嚴絲合縫,像兩片相扣的貝殼。阿婆那枚缺角頂針的痕跡在最左端,陽光穿過缺角的位置,在石縫裡投下枚小小的光斑,恰好落在母親的頂針印記上——就像她生前總愛把母親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裡。
“該拓下來給學堂送去。”母親搬來宣紙和墨塊時,樟木箱裡的頂針突然發出輕響。阿婆那枚缺角的頂針正往上跳,金線纏著母親的頂針不肯放,像撒嬌的孩子拽著大人的衣角。1990年教母親拓星符時,阿婆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說“墨要像金線一樣沉,才能滲進石頭縫裡”。此刻墨汁落在石板上,星符的輪廓竟透出淡金的光,與頂針的金線融成一片。
小姑娘抱著銅頂針蹲在我身邊,她的指甲縫裡還嵌著穀場的泥。拓到銅頂針符號時,她突然把頂針按在宣紙上,金線穿過紙背,在反麵印出朵極小的蒲公英。“奶奶說,手藝要像蒲公英,飛到哪兒就在哪兒紮根。”她的頂針突然騰空,金線往學堂的方向一指,那裡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混著新縫紉機的嗡鳴。
送拓片去學堂的路上,頂針們在竹籃裡格外安靜。經過老石橋時,張嫂那枚曾斷裂的頂針突然躍起,金線往橋洞下探。那裡藏著半罐1998年的藍靛,是張嫂搬家時特意埋下的,說“線離了故土會褪色”。此刻金線沾著靛藍升起,在拓片的空白處繡出條小河,河麵上漂著三十七片柳葉——每片葉子都刻著枚頂針,順著水流往學堂的方向漂。
學堂的縫紉室裡,新做的木架還帶著鬆木香。我把拓片貼在牆上時,所有頂針突然從籃裡飛出,在梁間織出立體的星圖。銅頂針的金線最活躍,在孩子們的課桌上跳來跳去,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伸手去接,指尖剛碰到金線,頂針就穩穩落在她掌心——那孩子的食指上貼著創可貼,和當年的阿婆、後來的母親,還有此刻的我,受傷的位置分毫不差。
“要先認星,再走線。”母親從拓片上揭下阿婆的星符,貼在最顯眼的位置。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上麵,缺角的位置剛好形成道光柱,銅頂針的金線順著光柱往上爬,在天花板上畫出新的星軌。我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八道,像串成圈的念珠,每道都連著不同的時光。
放學時,頂針們在縫紉室的梁上排成隊。阿婆的頂針在最前頭,母親的挨著它,我的頂針牽著銅頂針,後麵跟著李嬸、王奶奶她們的。金線在暮色裡輕輕晃動,像串懸著的風鈴,卻奏出隻有頂針才懂的旋律。那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遲遲不肯走,她的指尖纏著銅頂針的金線,正在練習最簡單的“繞星結”,線頭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執拗的認真。
往回走時,竹籃裡的拓片還帶著體溫。母親突然指著遠處的炊煙,說阿婆當年總在這個時辰站在曬穀坪,看誰家的煙囪先冒煙,就知道誰在趕工。此刻我那枚頂針的金線突然繃緊,指向炊煙升起的方向,那裡飄著塊藍印花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布麵上繡了一半的星符,正是石板上那串的延續。
月光爬上曬穀坪的石板時,我看見新的刻痕正在生長。銅頂針的符號旁邊,多了道細小的劃痕,像顆剛破土的種子。而最左端的缺角印記,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阿婆的眼睛,正望著越來越長的星符,望著道又道金線,沿著拓片上的軌跡,往更遠的地方蔓延。
原來所謂約定,從不是固定的形狀。是阿婆的金線纏著母親的,母親的牽著我的,而我的,正托著無數雙小手的金線,在時光的石板上,刻下串沒有儘頭的溫暖星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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