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房間時,我最後看了眼樟木箱。銅鎖在夕陽裡泛著金光,所有物件都安靜地依偎著,像群不會說話的親人。它們確實織成了張不會破的網,網住了太奶奶的針腳、外婆的墨痕、母親的溫度,還有我們一代又一代人踩過的時光腳印。
箱底的頂針還陷在母親的《算術》課本裡,黃銅表麵的凹痕裡積著薄薄的灰塵,那是太奶奶納鞋底時,被針尖硌出的印子。我記得太奶奶總愛在冬夜把頂針揣在懷裡焐熱,再拿出來納鞋底,“針腳要暖,腳才不冷”。她的手背上布滿老年斑,捏著頂針穿線時卻穩得很,千層底上的針腳方方正正,像田裡整齊的禾苗。此刻那些針腳仿佛從布麵浮了出來,順著課本的紙頁往上爬,纏住了我練習冊裡夾著的乾蓮蓬。
蓮蓬是我十歲那年在鄉下池塘摘的,蓮子的硬殼把“看圖寫話”那頁壓出了星星點點的凹痕。練習冊旁的外婆老花鏡,鏡片上還留著她看報時蹭的墨痕,墨漬暈開的形狀,正好蓋住安安畫的小太陽。“太姥姥的眼睛會變魔術!”安安下午還舉著眼鏡到處照,把樟木箱蓋照成了藍色,說那是“姑姑望遠鏡裡的天空”。外婆生前總說看不懂天文望遠鏡說明書,卻會在我熬夜畫星圖時,悄悄把老花鏡放在我手邊:“看不清就戴上,彆熬壞了眼睛。”
母親的廠徽從課本裡滑出來,金屬的涼意蹭過我的手背。1987年的鋁製廠徽邊緣已經氧化,背麵刻的“先進工作者”字樣卻依舊清晰。我想起母親在紡織廠倒班的日子,她總帶著一身棉紗味回家,卻從不忘在睡前檢查我的作業。有次我把“紡織”寫成了“紡織”,她沒罵我,隻是用廠徽的邊角在紙上畫了台織布機:“機器要轉,字也要寫對,日子才順。”
箱角的銀簪突然被風吹得輕顫,紅絨線磨剩的殘端纏著片玉蘭花瓣。那是安安下午塞進去的,花瓣上還留著她的牙印,像給這支百年老簪綴了個新鮮的結。我仿佛看見太奶奶舉著銀簪串玉蘭花的模樣,她的藍布圍裙掃過樟木箱蓋,銀簪尖挑著的花瓣落在母親的課本上,洇出淺淡的黃痕——就像此刻,暮色在箱壁上洇出的暖光。
朵朵端著剛烤的艾草糕走進來,瓷盤在箱邊磕出輕響。“太奶奶說艾草要隔年的才香。”她把糕點放在銅鎖旁,香氣混著樟木的芬芳漫開來,“就像這些舊物件,放得越久,越有味道。”安安跟在她身後,小手在箱底摸索,突然舉著頂針歡呼:“小圈圈裡有星星!”黃銅頂針確實盛著一小汪夕陽,光斑在她手心裡晃啊晃,像太奶奶納鞋底時,從窗欞漏進來的碎金。
夜風掀起窗簾,樟木箱的銅鎖哢嗒輕響,像是在回應遠處的犬吠。我知道這張由針腳、墨痕、溫度織成的網,永遠不會破——太奶奶的頂針會記得母親的指尖,母親的課本會藏著我的童年,我的舊物會裹著孩子們的笑聲,而孩子們的塗鴉,終將變成新的針腳,縫進更長遠的歲月裡。
暮色徹底沉下來時,我輕輕合上箱蓋。最後一眼望見的,是銀簪在箱底泛著的微光,像太奶奶挑亮的燈芯,像外婆看過的星子,像母親熬熱的牛奶,像所有藏在時光褶皺裡的暖。這口樟木箱,就是我們的根,網住了數不清的晨昏,也網住了代代相傳的牽掛,無論走多遠,回頭時總能看見它在暮色裡,安靜地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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