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的香氣漫過來時，我輕輕合上箱蓋。最後聽見的，是銀簪在箱底輕輕顫動的聲響，像太奶奶在說：“彆怕，家的根，斷不了。”
夜露順著窗欞往下淌，在玻璃上畫出蜿蜒的水痕，像樟木箱裡那些看不見的根須，悄悄往歲月深處蔓延。安安的小皮鞋還歪在箱邊，鞋尖沾著的玉蘭花瓣被風吹落，貼在銅鎖上，像給百年的時光蓋了個新鮮的郵戳。我想起太奶奶總說“花瓣沾了人氣，能存住香”，此刻箱縫裡漫出的芬芳裡，果然混著新蕊的清甜，與陳年的樟木味纏成一團溫柔。
母親的房間還亮著燈，她在給安安縫新肚兜。竹篾針線笸籮放在床頭櫃上，頂針在燈光裡泛著暖光，像太奶奶當年放在油燈旁焐熱的模樣。“針腳要斜著走，”她的聲音透過門縫飄過來，“太奶奶說這樣才貼身，就像日子，要貼著心過才踏實。”我忽然想起十歲那年，母親也是這樣坐在樟木箱旁，給我縫過年的新棉襖，頂針撞在箱角的悶響，和此刻母親抽線的輕響重疊——原來有些聲音，真的能穿過三十年的光陰，依然清晰如昨。
箱底的銀簪又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在回應母親的話。紅絨線磨剩的殘端纏著根細麻線，那是朵朵下午縫香囊時不小心勾住的，麻線的另一端還連著窗台的艾草，夜風一吹，整支簪子都跟著輕輕搖晃，像太奶奶在月下舉著它串玉蘭花，手腕微微轉動的弧度。安安總說這支簪子是“會跳舞的魔法棒”，其實它跳的，是太奶奶納鞋底的節奏，是母親教我係鞋帶的韻律，是我們四代人過日子的節拍。
淩晨的露水打濕了窗紗，樟木箱的銅鎖上凝了層薄霜。我起身去擦鎖，指尖觸到太奶奶刻的“平安”二字，凹痕裡的霜化成了水，順著木紋往下淌，像時光在悄悄流淚。這讓我想起外婆臨終前，也是這樣摸著銅鎖流淚：“這箱子裝著咱們的根，可彆弄丟了。”當時我不懂什麼是根，現在看著箱縫裡鑽出的艾草葉——那是安安昨天塞進去的，竟在木頭縫裡發了芽——忽然就懂了：根就是藏在時光褶皺裡的生命力，能在最堅硬的地方，長出最柔軟的綠。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安安舉著銀簪衝進院子。她要去串最新鮮的玉蘭花，發梢的露珠落在簪尖，折射出細碎的光，像太奶奶挑亮的燈芯，像外婆讀報時的老花鏡反光，像母親廠徽上的晨光，像所有藏在時光裡的暖。朵朵跟在她身後，手裡拿著我的練習冊：“把昨天的畫夾進去。”安安的塗鴉上，樟木箱的根須纏滿了整個畫麵，根須儘頭，是四個手拉手的小人，頭頂都頂著星星。
我望著樟木箱在晨光裡的輪廓，忽然聽見太奶奶的聲音又響起來，混著樟木的香氣漫過來：“彆怕，家的根，斷不了。”是啊，斷不了的。太奶奶的針腳還在納著歲月的底，外婆的墨痕還在記著日子的暖，母親的溫度還在焐著時光的涼，而我們的牽掛，正像安安畫的根須，往更遠的歲月裡，紮得越來越深。
箱蓋內側，四代人的字跡和畫在陽光下泛著光。最底下是太奶奶的針腳繡的玉蘭花，往上是外婆寫的“今日晴”，再往上是母親畫的小太陽，最上麵是安安塗的彩虹。這些痕跡在時光裡生長，像棵永遠常青的樹，枝葉伸向未來，根須紮進過往，而樹乾上最清晰的年輪，刻著那支銀簪的模樣——它串起了玉蘭花，挑亮了燈火，也串起了我們四代人的日子，讓家的根，在歲月裡永遠鮮活，永遠，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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