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順著藤蔓淌到樟木箱沿時，掌心狀的暖結正慢慢漫過銅鎖。孩子們的指印在圓邊上暈成淺粉，新冒的芽尖頂出嫩黃，紅絨線的活扣晃成柔白，銅鎖的指痕沉成深褐，像把四代人的顏色揉成個長不圓的月亮，把太奶奶的藍布圍裙、外婆的讀報筆記、母親的麵盆、孩子們的布偶都攏在懷裡，連箱底的棗籽芽都跟著輕輕顫，像被月亮的暖嗬得發癢。
安安和妹妹趴在箱邊，小手沿著暖結的邊緣慢慢畫圈。“給太奶奶的月亮量量新輪廓。”安安的指甲縫裡還沾著棗泥，是昨夜撒種時蹭的，畫到第七圈時突然停住——那是太奶奶當年給月亮剪紙的圈數，說“七圈的月亮最疼人”。妹妹舉著銀簪在圓心上點了個紅點，“給太奶奶的月亮安個芯”，簪尖的紅絨線突然纏上棗籽芽，把嫩紅的子葉拉到圓心處，像給月亮綴了顆跳動的痣。
母親端著太奶奶的粗瓷碗走進來，碗裡的棗泥正泛著紅光。“該給月亮添點甜芯了。”她的銀鐲子蹭過箱沿，帶起的風讓箱底的老花鏡滑到暖結旁，鏡片把月光折成束，正好照在紅絨線的活扣上，像給月亮鑲了圈銀邊。安安往碗裡撒了把核桃碎，“讓褐也跟著甜”；妹妹丟進顆花生，“讓白纏著圓”。母親笑著往棗泥裡拌了勺蜂蜜，“黏的甜才抱得緊”。
箱角的童謠集被風吹開，夾在裡麵的月亮剪紙掉在母親的備課筆記上。1995年的“啟蒙課”旁，母親寫的“會發光”三個字，被安安畫成了月亮的形狀，圓邊的空白處，妹妹用彩筆點了許多紅點，指著棗籽芽的子葉，說“這是太奶奶的月光痣”。四代人的筆跡在紙頁上團圓，像暖結的圓邊，老的沉、新的淺，在時光裡候著待融的暖。
晚飯時，朵朵把棗泥糕捏成月亮的形狀，輕輕放在暖結的圓心上。糕的熱氣漫開的瞬間，長不圓的月亮突然亮了亮，褐的更沉，粉的更淺，黃的更嫩，白的更柔，像太奶奶的手在給顏色調溫。安安和妹妹舉著銀簪在糕上戳出細孔，“給太奶奶的月亮留個透氣的窗”。母親往孔裡塞了顆葡萄，“圓的窗才照得勻”。銀簪尖穿過糕麵的輕響，和太奶奶蒸棗時，鍋蓋碰鍋沿的輕響重疊，像段軟乎乎的月光謠，在時光裡反複哼唱。
午後翻曬太奶奶的舊頭巾時，從褶皺裡抖出張泛黃的紙條。1970年的“望月記”：“月不圓，才容得下想；結不緊，才兜得住暖”。紙條的邊角繡著半朵桂花，我把它貼在暖結的圓邊上，花的影子投在妹妹的布偶兔子上——兔子耳朵上的紅絨線，母親特意接長了寸許，鬆鬆地搭在箱沿，像太奶奶當年給孩子們係的圍巾，說“鬆點的暖才不勒人”。
安安突然要學剪月亮。她拿著剪刀在紅紙上慢慢轉，妹妹舉著銀簪在旁邊比畫，剪到第三圈時總把邊剪歪。“你太奶奶剪的月亮從來長不圓。”母親笑著往她們手裡塞了塊棗泥糕，“因為要給牽掛留個豁口”。陽光穿過三人的手，在暖結上投成個重疊的影，像太奶奶的手從老照片裡伸出來，正幫她們把豁口捏得更柔。
暴雨突至時，安安和妹妹抱著棗泥糕躲進藤蔓架下，長不圓的月亮被雨打得輕輕晃，卻把箱裡的暖裹得更緊。“雨澆不滅月亮的暖。”妹妹的聲音混著雨聲，懷裡的糕香順著藤蔓往上飄，像給月亮撐了把甜傘。母親往箱沿墊了塊老棉布，動作和太奶奶給窗台鋪布的樣子重疊，“好月亮經得住風雨，就像牽掛，越淋越黏”。
雨停後，安安和妹妹舉著銀簪衝進院子，簪尖的紅絨線纏著根棗藤，在陽光下劃出紅弧。她們要把藤“繞在月亮的豁口上”，跑到院門口時，藤尖的影子投在曬穀場的竹匾上，匾沿的缺口竟和月亮的豁口重合——原來這長不圓的月亮，早被時光掛在了每個角落。安安突然指著竹匾笑：“太奶奶的月亮在曬穀呢！”其實那是陽光的作用，卻讓我們都紅了眼眶——有些圓滿，從來不需要渾圓。
暮色漫進院子時，我們把安安和妹妹的“月亮畫”放進樟木箱。畫裡的長不圓的月亮掛在藤蔓架上，豁口裡漏出四代人的笑聲：太奶奶在剝棗，外婆在讀報，母親在揉麵，孩子們在追蝴蝶，所有的笑聲都順著紅絨線淌進暖結，把箱底的棗籽芽泡得發脹。安安在畫旁寫：“太奶奶的月亮會疼人。”妹妹在月亮旁畫了顆星星，母親在星星裡添了句：“就像我們的家，不圓的暖才最貼心。”
夜風掀起窗簾，樟木的香氣混著棗泥的甜、核桃的香漫過腳踝。安安和妹妹的呼吸輕輕拂過銅鎖，她們的小手在睡夢中還保持著畫圈的姿勢，掌心的溫度讓暖結的圓邊輕輕顫，像太奶奶的手在月亮裡輕輕拍。我輕輕撫摸箱沿的暖結，長不圓的月亮正慢慢漫過門檻，把院外的籬笆、老槐樹、鄰居家的煙囪都攏進來，連遠處飄來的炊煙都跟著彎成柔弧，像被月亮的暖勾著不肯走。
銀簪的光斑在箱底明明滅滅，像太奶奶的手在給月亮補豁口。我知道這月亮會永遠長不圓：在安安教妹妹剪月亮的認真裡，在她們把新收的棗分給鄰居的慷慨裡，在她們給藤蔓架留豁口時特意放寬的寸許——那是給未來的牽掛留的位置，像太奶奶當年給月亮剪紙時特意剪的豁口，說“日子的圓要留缺，才盛得下新的盼”。
月光順著藤蔓繼續淌，在長不圓的月亮邊上積成圈銀，把孩子們新按的指印、剛冒的芽尖、晃悠的活扣、沉實的指痕都鍍上暖，像給歲月的牽掛鑲了圈永遠不冷的邊。而箱底的棗籽芽旁，又冒出了新的綠點——那是安安和妹妹昨夜撒進去的枸杞籽，竟在棗與核桃的滋養下頂破了土，嫩紅的子葉沾著褐泥，像給太奶奶長不圓的月亮，又添了顆會發熱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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