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涼意順著神經爬上來時,三十年前的陽光突然砸進瞳孔。阿婆的手掌確實覆在我手背上,粗糲的繭子蹭過我的指腹,像荷葉的葉脈擦過水麵。那年我攥著半塊融化的綠豆冰,她的掌心盛著另一片更大的荷葉,冰水滴在葉麵上,打了個轉就鑽進紋路裡,再也找不著了。
“冰水流進荷葉心裡,明年就會長出帶甜味的藕。”她當時這麼說,指尖在我手背上畫著圈,像在臨摹荷葉的年輪。我盯著她手腕上的銀鐲子,那圈磨得發亮的金屬總在動,和荷葉上的水珠一樣停不下來。後來才知道,那鐲子是外公送的,他走的那年,阿婆把鐲子浸在藕塘裡泡了三個月,說是“讓水裡的東西替他陪著”。
魚缸裡的新荷不知何時展開了第二片葉。這片葉子比第一片更圓,邊緣卻帶著道月牙形的缺口,像被誰輕輕咬過一口。我想起阿婆的藕塘裡總有這樣的荷葉,她從不摘,說“蟲咬過的葉子才長得結實,知道疼了,才會把根往深裡紮”。此刻那片殘缺的葉子正托著顆露珠,陽光穿過時,在缸底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碎銀。
整理舊相冊時,掉出張褪色的poaroid。照片裡的阿婆站在荷塘中央,水沒過膝蓋,手裡舉著支剛摘的蓮蓬,笑得露出半截牙。她背後的荷葉層層疊疊,像片綠色的雲,而我的小手正抓著她的褲腳,指縫裡夾著片撕碎的荷葉。母親說這是我三歲時拍的,那天我非要學阿婆踩水,結果摔進泥裡,哭得驚天動地,最後卻抱著片荷葉笑得滿臉泥垢。
照片背麵有行鉛筆字:“囡囡說荷葉會疼,要給它吹吹。”字跡被水洇過,暈成淡藍色的雲,像極了阿婆當年圍裙上的漬痕。她總愛用鉛筆寫字,說“鉛筆能改,就像日子,錯了也能重新來”,卻唯獨在記錄這些小事時,下筆格外重,仿佛要刻進紙裡。
魚缸裡的螺螄開始繁殖了。小螺螄比芝麻還小,密密麻麻吸附在玻璃壁上,像誰撒了把會動的星子。它們爬過的地方留下銀色的軌跡,縱橫交錯,竟和阿婆藕塘邊的田埂走向一模一樣。我忽然想起她畫過的荷塘圖,用燒黑的火柴頭在地上畫,田埂彎彎曲曲,說“這樣水流得慢,能多留些養分給藕根”。
上周去社區做誌願,教孩子們包荷葉糯米雞。當我抓起荷葉的瞬間,二十雙小手突然安靜下來。“老師,你的手和我奶奶一樣。”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我掌心的紋路,“她剝橘子時,手上的線線會動。”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節處果然有淡淡的繭,那是常年握筆和清洗魚缸留下的印記,竟和記憶裡阿婆的手漸漸重疊。
蒸好的糯米雞端出來時,荷葉的清香漫了滿屋。孩子們舉著燙手的荷葉包,像舉著小小的綠傘,笑鬨著跑開。我拿起最後一個,慢慢剝開荷葉,糯米黏在葉麵上,拉出透明的絲,恍惚間看見阿婆坐在灶前,正用同樣的動作剝著荷葉,蒸汽模糊了她的白發,卻讓那雙眼睛亮得像塘裡的月光。
魚缸的過濾器突然發出異響。拆開清洗時,發現濾棉裡纏著團白色的根須——是新荷的根穿透了水草泥,順著水管鑽了出來。它們在黑暗的濾槽裡盤根錯節,像在織一張細密的網,把腐爛的水草和魚食殘渣都裹在裡麵。這場景讓我想起阿婆的手,她總愛用舊網兜裝藕,說“網眼漏得掉泥水,漏不掉藕的甜”。
昨夜下了場暴雨,今晨發現窗台上多了片荷葉。不知是哪個孩子從綠化帶摘的,葉麵上還沾著泥點,莖稈卻被細心地裹在濕紙巾裡。我把它插進魚缸,新荷的葉片立刻輕輕搖晃,仿佛在打招呼。就在那瞬間,整缸水突然泛起漣漪,老藕腐爛處冒出串氣泡,螺螄們集體轉向新葉,像在舉行一場無聲的致敬。
母親發來父親侍弄水缸的視頻。他正往水裡撒碾碎的荷葉灰,動作緩慢卻精準,每撒一把就停一停,像在等待回應。水麵上的浮萍被風吹得打轉,露出底下潔白的藕芽,竟有七八個之多。“你爸說這叫七子連珠,”母親的聲音帶著笑意,“是你阿婆當年最盼的景象,說藕多子,人就多福。”
我對著視頻裡的水缸出神,忽然發現缸沿放著個熟悉的粗瓷碗——正是阿婆當年舀水的那隻,豁口處纏著圈紅繩,是我小時候係上去的。三十年前,我曾踩著小板凳,看她用這碗喂魚;三十年後,父親用它來照料新生的藕芽。碗裡的水晃啊晃,映出兩代人的影子,在漣漪裡慢慢重疊。
魚缸裡的氣泡又開始上浮了。這次我看清了,氣泡從老藕腐爛的孔隙裡鑽出來,帶著細碎的藕粉,在上升途中被小螺螄輕輕觸碰,最後在新荷葉下碎成細小的珍珠。陽光穿過水麵,把這一切染成溫暖的琥珀色,像阿婆當年掌心裡的泥垢,把歲月釀成了透明的糖。
指尖再次伸進水裡,漣漪散開的刹那,阿婆的手掌真的又覆了上來。這次我沒有恍惚,因為掌心傳來的溫度如此真切——那是荷葉的清苦,藕根的微甜,是舊時光裡不肯散去的暖意,正順著水流,淌進每片新葉的脈絡裡。
原來所謂永恒,從不是凝固的瞬間,而是流動的暖意。就像這缸裡的水,舊的流走,新的湧來,卻總帶著同樣的溫度;就像阿婆的愛,從荷塘到魚缸,從她的掌心到我的掌心,換了無數種模樣,卻從未真正離開。
水麵的漣漪漸漸平息,新荷的葉片上,一顆露珠正順著葉脈滾落,恰好落在老藕腐爛的地方。那聲音很輕,卻像句溫柔的應答,在寂靜的房間裡回蕩:我們從來都在,以彼此的模樣,繼續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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