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缸裡的氣泡還在不斷上浮，我忽然想起阿婆總說"水是活的"。她洗藕時總讓水流順著指縫淌，看著渾濁的泥水慢慢變清，就像在拆解時光的謎題。"你看這水，"她的指甲劃過水麵，激起細碎的波紋，"臟東西沉底了，乾淨的才能浮上來，跟回憶一個道理。"
那天之後，我養成了給魚缸換水的習慣。用阿婆留下的粗瓷碗舀水，碗沿的豁口是當年喂我喝粥時磕的，每次觸碰都像碰到她溫熱的手掌。新接的自來水要曬三天，她說太陽會把水裡的"火氣"趕走，就像人受了委屈，曬曬太陽就舒坦了。
初夏的某個傍晚，發現新荷的葉柄上黏著顆透明的卵。綠豆大小的圓粒，裹著層薄薄的膠質，在燈光下泛著虹彩。查資料才知道是螺卵——就是阿婆當年說的"念舊"的螺螄。我對著魚缸笑出聲，仿佛看見阿婆蹲在塘邊的身影，她總說螺螄是藕塘的信使，背著房子四處記錄池塘的心事。
周末去花市，在角落的竹筐裡發現捆新鮮荷葉。攤主是個白發老人，正用稻草捆紮葉柄，手法和阿婆如出一轍：留三寸長的莖，打個活結，說這樣能多養三天。"姑娘要這個？"他抬頭時眼裡的褶皺裡盛著笑意，"荷葉性涼，夏天包點糯米蒸著吃，敗火。"
回家路上，荷葉的清香鑽進鼻腔，突然想起十歲那年的午後。阿婆在廚房蒸荷葉飯，我扒著門框看她把糯米塞進荷葉，指尖沾著的米粒亮晶晶的。"等下吃的時候慢點，"她用圍裙擦著手笑，"荷葉的邊角有點澀，就像日子，甜裡總得帶點牽掛才夠味。"
蒸飯的香氣漫出廚房時，魚缸裡的螺螄卵裂開了。十幾個半透明的小生命探出頭，觸角像細線一樣顫動。它們順著荷莖往上爬，在新葉上留下銀亮的軌跡，像誰用月光寫的詩。我把第一口荷葉飯撒進魚缸，米粒落在水麵，激起的漣漪和三十年前廚房窗台上的一模一樣。
秋末整理陽台，發現晾著的荷葉乾卷成了筒。是上個月采的新葉，學著阿婆的法子曬在竹篩裡，陽光把綠色榨成琥珀色，卻鎖不住那股清苦的甜香。忽然想起她臨終前，我在她枕頭下摸到片乾枯的荷葉，邊緣已經發脆，卻仍攥得很緊，像握著最後一片不肯凋零的春天。
母親打來視頻時，正舉著手機拍院子裡的水缸。水麵上漂著層薄冰，冰下卻藏著驚喜——幾支藕芽頂破凍土，在冰麵下彎出溫柔的弧度。"你爸天天往缸裡撒草木灰，"母親的聲音裹著笑，"說這是你阿婆教的，草木灰是荷葉的肥料，就像老話是後人的念想。"
鏡頭轉到父親身上，他正蹲在缸邊鑿冰，哈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他手裡的鑿子是阿婆留下的，木柄上還留著她握出的凹槽。冰裂開的脆響透過屏幕傳來，像極了那年深秋，阿婆敲開結冰的藕塘，撈出最後一批藕時的聲音。
寒潮來的那天，魚缸裡的螺螄突然集體沉到缸底。我慌了神，翻出阿婆的舊物想找答案，卻在鐵皮盒的夾層裡發現張紙條。是我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阿婆說，螺螄冬天睡覺，春天醒了會帶禮物。"日期是八歲那年的冬至，紙角還沾著點荷葉的黃綠色。
夜裡被凍醒，摸黑去看魚缸。月光從窗簾縫鑽進來，照在新荷的葉麵上，那些沉底的螺螄竟動了——它們正圍著腐爛的老藕打轉，像在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而那截發黑的藕段，不知何時裂開道縫，冒出的新根須纏上了螺螄的殼，像無數隻手在黑暗中相握。
清晨的陽光漫進房間時，我看見最奇妙的景象：螺螄殼上沾著細碎的藕粉，新荷的根須纏著螺螄的殼，而腐爛的老藕周圍，正冒出星星點點的綠芽。它們以各自的方式生長，卻又彼此纏繞，像個不斷生長的結，把過去與現在係在同一個春天。
魚缸裡的氣泡還在悠悠上浮，碎在水麵的瞬間，我聽見了阿婆的聲音。不是幻聽，是真真切切的溫柔，混著荷葉的清香和泥土的腥甜，從漣漪裡鑽出來："你看，我們從來沒分開過。就像這荷葉爛在泥裡，養分卻在新葉裡活著；就像我在你記憶裡笑著，你在日子裡帶著我的樣子活著。"
我伸手觸碰水麵，指尖穿過漣漪的刹那，仿佛握住了三十年前那個荷葉傘下的夏天。阿婆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她掌心的泥垢混著荷葉的清香，在時光裡釀成了蜜。而那些不斷上浮的氣泡，哪裡是水的呼吸，分明是她藏在歲月裡的絮語，一句一句，都在說：愛從來不會告彆，它隻是換了種方式，在彼此的生命裡，永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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