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墜落在蓮子上的聲響,像誰輕輕叩了叩時光的門。我湊近魚缸細看,那顆卡在裂縫裡的蓮子,芽尖竟泛起了淡淡的粉,像害臊的小姑娘紅了臉頰。這讓我想起阿婆藏在樟木箱底的花布,她總說"新布要先過水,才會有溫順的性子",那些布料泡在水裡時,也會透出這樣羞怯的粉色,像藏著整個春天的秘密。
魚缸的裂痕在晨光裡泛著微光,裂痕邊緣的玻璃變得溫潤,竟生出了層薄薄的水堿,像給傷口敷上了層軟痂。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摔破膝蓋,阿婆用草木灰混著豬油給我敷,"傷口要慢慢養,急了反而留疤"。如今膝蓋上的疤早已淡成淺白,卻總在陰雨天隱隱發癢,像在提醒我那些被溫柔照料過的時光。
新荷的第五片葉子展開時,恰逢社區的荷展。我抱著魚缸去參展,路過綠化帶時,發現去年那幾株野荷已經長得齊腰高,葉片上滾動的露珠,和魚缸裡的一模一樣。穿誌願者馬甲的大姐笑著說:"這些荷是自己冒出來的,沒人種,卻長得比誰都精神。"我蹲下去細看,它們的根須從水泥縫裡鑽出來,纏著塊碎瓷片——那瓷片的花紋,像極了阿婆摔碎的荷葉紋碗。
荷展上,我的魚缸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孩子們圍著看裂縫裡的蓮子,穿中山裝的老人指著新荷說:"這株荷有古意,根紮得穩。"他說起自己過世的妻子,"她總愛在魚缸裡養水草,說植物能聽懂人說話"。原來每個養植物的人,都在和時光對話,那些說給花草的絮語,早被根須悄悄記在了心裡。
展後帶回包營養液,倒進魚缸時,發現老藕的殘骸已經徹底變軟,變成了半透明的膠質,把養分慢慢滲進水裡。新荷的根須正貪婪地吮吸著,在水底織出越來越密的網,把小魚和螺螄都護在中央,像阿婆當年張開雙臂護著荷塘的樣子。那時總有孩子偷摘蓮蓬,她從不嗬斥,隻把最大的蓮蓬塞給他們,"植物長出來就是讓人歡喜的,彆糟蹋就好"。
父親的視頻裡,院子的水缸沒了冰,水麵浮著層浮萍,像鋪了塊綠絨布。"你阿婆說浮萍是荷的朋友。"他用竹竿撥開浮萍,露出底下亭亭玉立的新荷,"它們幫著擋太陽,不讓水太燙"。鏡頭裡的新荷開了朵粉白的花,花瓣上站著隻蜻蜓,翅膀的顏色和三十年前停在阿婆肩頭的那隻,一模一樣。
掛了視頻,發現魚缸裡的小魚開始啄食裂縫裡的蓮子殼。它們的嘴很輕,像在幫蓮子卸下沉重的鎧甲,而那顆蓮子的芽已經穿過裂縫,鑽到了魚缸外,在桌麵上長出片小小的子葉,葉片上的絨毛沾著灰塵,卻依然倔強地舒展著。這讓我想起阿婆說的:"生命力最不講道理,隻要有口氣,就肯往亮處鑽。"
母親寄來個布包,打開是件繡著荷葉的肚兜。"整理舊物翻出來的,"她的語音帶著笑意,"你小時候穿的,領口都磨破了,你阿婆卻總說"舊的穿著舒服"。"肚兜的絲線已經褪色,荷葉的紋路卻依然清晰,針腳細密得像新荷的葉脈。我把肚兜鋪在魚缸旁,陽光透過布料的紋路照進來,在水麵投下細碎的綠影,像誰撒了把會動的翡翠。
魚缸裡的螺螄突然集體爬到新荷的葉片上,密密麻麻的,像給葉片鑲了圈銀邊。它們把卵產在葉背,透明的卵粒排成整齊的隊列,像寫滿祝福的信箋。這場景讓我想起阿婆的針線笸籮,她總把新線和舊線纏在一起,說"舊線知道路,能帶著新線走"。那些糾纏的線團滾落在地,滾出的軌跡,竟和螺螄卵的排列一模一樣。
昨夜下了場透雨,今晨發現桌麵的蓮子芽長高了許多,根須順著桌腿往下爬,鑽進了牆角的縫隙。我順著根須往下找,竟在樓下的花壇裡發現了片新綠——是蓮子的根須穿透了樓板,在泥土裡紮了根。這讓我想起阿婆的話:"植物的根比人的心更執著,認定了方向,就肯鑽透石頭。"
父親發來張照片,他在院子的水缸旁搭了個木架,架上晾著新采的荷葉,水珠順著葉片滾落,恰好滴進水缸裡,激起的漣漪和魚缸裡的完美重疊。"你阿婆說這樣荷葉的靈氣能回到水裡。"照片的背景裡,母親正往缸裡撒魚食,她的側臉在陽光下柔和得像幅畫,鬢角的白發,和阿婆當年一模一樣。
我對著照片裡的漣漪發呆,突然明白這世間的聯係從不是直線,而是像植物的根須,看似雜亂無章,卻在暗處緊緊相連。阿婆的荷塘,父親的水缸,我的魚缸,樓下的花壇,甚至花市老人的陶罐,都被這些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流淌著相同的溫度。
水麵的漣漪徹底平息了,魚缸裡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新荷的葉片上,最後一顆露珠順著葉脈滾落,輕輕敲在裂縫裡的蓮子上。那聲音很輕,卻像句跨越時空的應答,在晨光裡漫散開去,穿過窗戶,越過街道,鑽進每個有荷香的角落——
我們都在呢。
在腐爛的老藕裡,在新生的根須裡,在荷葉的清香裡,在彼此的記憶裡。以腐爛滋養新生,以告彆成全重逢,這便是生命最溫柔的輪回,是宇宙給每個心懷惦念的人,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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