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藕的腐爛進入了最後的階段,原本粗壯的藕節縮成半透明的膠質,像塊融化的琥珀。新荷的根須貪婪地纏繞其上,白得發亮,在水底織成細密的網,將那些即將消散的養分一點一點收進脈絡裡。這讓我想起阿婆熬藕湯的樣子,她總把老藕燉到酥爛,用筷子輕輕一夾就碎在湯裡,"這樣精華才出得來"。那時我總嫌湯裡的藕渣麻煩,如今看著魚缸裡的景象才懂,所謂滋養,從來都是場溫柔的犧牲,是舊的生命心甘情願化作新的血肉。
社區的孩子們來參觀魚缸時,最著迷的是裂縫裡的蓮子。"它為什麼要從縫裡長出來?"戴眼鏡的小男孩指著桌麵的新芽問。我想起阿婆的回答:"因為裂縫裡有光啊。"三十年前,我曾指著牆縫裡的野草問同樣的問題,她蹲下來擦掉我鼻尖的泥,"你看這些草,長在舒服的地方反而蔫,鑽在縫裡倒精神,因為它們知道,能看見光的地方,再難也值得"。此刻看著蓮子芽努力伸展的樣子,突然明白所謂勇氣,不過是像植物那樣,把所有阻礙都當成向上的階梯。
父親的視頻裡,院子水缸的荷花全開了。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像堆落在水麵的雲霞。"你阿婆說荷花要曬足太陽才肯開。"他舉著手機繞著水缸轉,鏡頭裡突然闖入隻蝴蝶,停在最高的花瓣上,翅膀扇動的頻率,和魚缸裡新荷葉片的顫動一模一樣。母親在一旁笑:"這蝴蝶天天來,跟你阿婆養的那隻似的,認家。"原來動物比人更懂延續,那些停駐過的身影,總會以相似的姿態,回到熟悉的氣息裡。
整理阿婆的針線筐時,發現團纏在荷葉梗上的棉線。綠線纏著紅線,像新荷纏著老藕,線頭處還彆著枚生鏽的頂針。這頂針我認得,是她納鞋底時用的,指腹處磨出個深坑,"這樣才跟手,針腳走得穩"。把頂針放在魚缸旁,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頂針的影子落在老藕的殘骸上,像枚金色的印章,給這場輪回蓋下了溫柔的郵戳。
魚缸裡的小魚長大了些,開始學著螺螄的樣子啃食老藕的膠質。它們的動作很輕,像在品嘗件珍貴的甜點,尾鰭掃過的地方,激起的細浪恰好給新荷的根須當了搖籃。這讓我想起阿婆塘裡的魚,"它們是藕的朋友,幫著清理爛葉,還能給藕根鬆土"。那時我總愛趴在塘邊看魚,它們遊過的軌跡,和魚缸裡的小魚驚人地相似,仿佛時間從未流動,隻是換了片水域繼續上演。
樓下的張奶奶送我袋新收的綠豆,"煮綠豆湯時放幾片乾荷葉,敗火"。她的手背上布滿老年斑,遞袋子的動作卻很穩,像阿婆當年給我遞蓮蓬。"我母親也愛這麼做。"張奶奶望著我的魚缸笑,"她說荷葉是水裡的太陽,能把涼性的東西焐出點暖意"。原來那些關於生活的智慧,從來不需要刻意傳授,早被歲月揉進了日常的舉手投足裡,在不同的生命裡開出相似的花。
綠豆湯煮好時,發現魚缸裡的新荷開花了。小小的白花隻有指甲蓋大,卻開得格外認真,花瓣邊緣還沾著顆螺螄卵,像彆了枚珍珠胸針。這株在魚缸裡長大的荷,比塘裡的同類矮小許多,卻帶著股倔強的靈氣,像個不肯認輸的孩子。我舀了勺綠豆湯,順著缸壁慢慢倒下,湯水混著荷葉的清香在水底散開,老藕的膠質突然劇烈地顫動起來,像在回應這遲到的甘甜。
父親發來張照片,他把阿婆的鐵皮盒擺在了水缸旁。盒子敞開著,裡麵的荷葉碎片在風裡輕輕搖晃,陽光透過鐵皮的鏽洞照進來,在水麵投下細碎的光斑,和魚缸裡的光影完美重疊。"你阿婆說舊物件要見光,不然會悶壞。"照片的備注裡寫著這句話,像阿婆在耳邊輕聲叮囑。原來所有的懷念,都需要個出口,讓那些藏在心底的牽掛,能借著物件的溫度,重新回到陽光裡。
魚缸的裂縫越來越大,卻奇跡般沒有漏水。裂縫裡的蓮子芽已經長到半尺高,葉片向窗外伸展,和樓下花壇裡的野荷遙遙相對。風從窗外吹進來,兩片葉子同時搖晃,像在隔空打招呼。這讓我想起阿婆的話:"萬物都有靈性,隔著再遠,氣息也能認親。"她總在荷塘邊種兩株蘆葦,說"它們能給荷當伴,風來的時候,能說上話"。如今看著遙遙相望的兩片荷葉,突然明白所謂陪伴,從來不是形影不離,而是像植物那樣,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能借著風的信使,傳遞彼此的惦念。
昨夜做了個夢,夢見阿婆蹲在魚缸旁,指尖輕輕點著水麵。"你看它們多好。"她的白發在夢裡泛著銀光,"老的肯讓,新的肯長,這就是最好的輪回"。我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指尖正穿過水麵,和她的手指在水裡相觸,激起的漣漪裡,浮出無數荷葉的影子,新舊交疊,像幅永遠不會褪色的畫。
清晨醒來,發現魚缸裡的老藕徹底消失了,隻留下圈淡淡的藕粉,在水底暈成溫柔的雲。新荷的根須在那裡盤成個圓,像隻握著的手,而裂縫裡的蓮子,已經開出了朵小小的白花。陽光穿過水麵,把這一切染成溫暖的金色,那些流動的水,搖曳的葉,遊動的魚,都在訴說著同一個秘密:
腐爛不是終點,是新生的序曲;告彆不是消散,是重逢的鋪墊。那些藏在老藕裡的記憶,新生根須裡的期盼,荷葉清香裡的惦念,從來都在時光裡流轉,以不同的模樣,溫暖著每個值得被愛的瞬間。
這便是宇宙給我們的禮物——讓愛以輪回的方式永恒,讓我們在彼此的生命裡,永遠活著,永遠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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