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青花老缸就蹲在院當心，缸沿爬滿青苔，像給歲月鑲了圈綠邊。陳老爺子蹲在石榴樹下抽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缸裡晃動的天光。他知道，這口缸還會陪著他很久，陪著他看石榴結果，看銀杏葉落，看無數個清晨的陽光，把水麵照得像片永遠不會乾涸的海。
這缸是他爹年輕時從運河邊的貨船上換來的。那年頭兵荒馬亂，船家說這缸裡養過紅鯉，能鎮宅子。他總記得小時候趴在缸沿看魚，魚尾巴一甩，濺得滿臉是水。後來魚沒了，缸裡就常年盛著半缸水，雨天接簷角的流泉，旱天就靠它澆院裡的花。
開春時石榴樹抽新芽，老爺子會搬個小馬紮坐在缸邊擇菜。缸裡的水映著嫩紅的石榴花苞，像撒了把碎瑪瑙。有回鄰居家的貓追著麻雀撲進缸裡，撲騰得水花四濺，老爺子拎著濕漉漉的貓罵罵咧咧，嘴角卻咧著笑。貓抖著水珠子跑了，他彎腰舀水擦缸沿，指腹蹭過青苔時，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也這麼掉進去過，被他撈上來時像隻落湯雞，卻舉著手裡攥的半片荷葉傻笑。
入夏後銀杏葉密得能遮半個院子，缸裡便浮著層碎金似的光影。老爺子愛在缸邊曬醬豆，竹匾攤開在缸蓋上，醬豆的鹹香混著水汽漫開來。傍晚澆花時，他總愛多舀半勺水，慢悠悠淋在缸腳的青苔上。有回孫子視頻裡說想吃醬豆，他對著屏幕舉著竹匾，鏡頭裡缸沿的青苔綠得發亮，孫子在那頭喊："爺爺，缸裡有雲在遊呢！"
秋深時石榴熟得炸開了嘴，紅籽兒滾落在缸邊。老爺子摘下最大的石榴，掰開往缸裡丟了兩顆籽，說讓老缸也嘗嘗鮮。夜裡起風，銀杏葉簌簌往下落，鋪滿缸麵。他清晨推開院門，看見缸裡漂著層金黃，像誰鋪了床錦緞。伸手撈起片葉子，葉脈在晨光裡透亮，忽然想起老伴兒還在時，總愛撿這樣的葉子夾在書裡。
冬天下雪最熱鬨。雪花落在缸裡悄無聲息，水麵結薄冰時，老爺子會敲個洞，說是給麻雀留口水喝。有年雪下得大，缸沿堆了半尺厚的雪，他掃雪時發現缸身裂了道細縫，急得往裂縫裡塞糯米漿，外麵糊上泥巴。兒子打電話來說要寄個新缸來，他對著電話擺手："不用不用，這老夥計結實著呢。"
開春後那道裂縫竟真的長好了，隻是留下道淺痕，像老人生了皺紋。老爺子照舊每天來看它，看朝陽把水麵染成橘紅，看晚霞漫過缸沿時，水裡的雲影就跟著晃。有回社區的年輕人來拍老物件，鏡頭對著缸轉了又轉，問這缸有多少年了。老爺子蹲在旁邊抽煙，煙圈慢悠悠飄進缸裡，水麵蕩起細碎的漣漪，他說："記不清了，反正比我歲數大。"
傍晚收衣服時，他看見缸裡浮著件藍布衫，是剛才晾衣繩斷了掉進去的。撈起來擰水，水珠順著布紋滴回缸裡，叮咚作響。夕陽正落在缸中央，水麵浮著片石榴葉，晃啊晃的，像艘小小的船。老爺子忽然笑了，他想，這缸啊，怕是要陪著他，看了這輩子的日出日落，還要看下輩子的花開花謝呢。
夜裡起夜，他總要往院當心瞅一眼。月光灑在缸裡，水麵亮晃晃的，真像片小小的海。風穿過石榴樹，葉子沙沙響，老缸就安安靜靜地蹲在那兒，像在跟他說：彆急，日子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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