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淌過石榴樹的枝椏，在缸沿織出細碎的銀網。陳老爺子披件夾襖站在階前，看那口老缸裡的月影碎成一片，又慢慢攏成圓，像誰把天上的月亮揉碎了，又悄悄拚了回來。
後半夜起了點霧，缸沿的青苔浸了露水，滑溜溜的泛著光。他想起年輕時跟老伴兒在缸邊納涼，她總愛指著水裡的星子數，數著數著就靠在他肩上打盹。那時候缸裡養著兩條金魚，尾鰭像撒了金粉，老伴兒說這魚通人性，見人來就搖尾巴。後來她走的那年冬天，魚也不知怎的沒了，缸裡就隻剩半缸清水，映著空蕩蕩的天。
淩晨的露水打濕了褲腳，老爺子彎腰往缸裡丟了粒石子。咚的一聲，水麵的月光碎成千萬片，像撒了把碎鑽。遠處傳來早班公交的報站聲，他忽然想起孫子小時候在缸邊學步，搖搖晃晃撲向缸沿，被他一把撈住時，手裡還攥著片銀杏葉。那葉子現在還夾在老相冊裡，黃得發脆，旁邊是孫子流著口水的笑臉。
天快亮時霧散了，缸裡的水變得格外清。他看見水底沉著顆石榴籽，是上個月摘果時不小心掉進去的。籽兒泡得發漲，竟冒出點嫩白的芽。老爺子眼睛一亮，趕緊找來小鏟子，小心翼翼把籽兒撈出來，埋在缸邊的土裡。"說不定明年能長出棵小石榴呢。"他對著老缸念叨，缸裡的水麵輕輕晃了晃，像在應他的話。
早飯時孫子打來視頻，屏幕裡的小夥子穿著警服，胸前的徽章亮閃閃的。"爺爺，院裡的石榴紅了沒？"孫子的聲音帶著笑意，老爺子舉著手機繞到缸邊，鏡頭裡石榴樹的枝椏斜斜伸過缸沿，掛著幾個半紅的果子。"快了，等你回來摘最大的。"他說這話時，眼角瞥見缸裡漂著片銀杏葉，晨光照在葉麵上，透亮得能看見紋路。
午後忽然下起雨，簷角的水流成了線，叮叮咚咚砸在缸裡。老爺子搬把椅子坐在廊下看雨，看水麵濺起的水泡聚了又散。雨停時缸裡的水滿了，漫過缸沿的青苔，順著裂縫往下滴。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修補裂縫的事，那時兒子非要請人來換缸，他強著不肯，說這老夥計跟了咱家三代人，比誰都懂這院子的脾氣。
傍晚給石榴樹澆水，他特意多舀了半勺，順著缸身淋下去。水流過那道淺痕時慢了些，像在跟老缸說悄悄話。暮色裡有歸鳥落在銀杏樹上，抖落的水珠滴進缸裡，驚起圈漣漪。老爺子數著水裡的漣漪，一圈，兩圈，三圈，數著數著就笑了——年輕時跟爹學數數，也是這樣蹲在缸邊，數水麵的波紋。
夜裡起風，石榴樹的影子在缸裡晃來晃去，像在跳舞。老爺子披衣出來，看見缸蓋上落了隻麻雀，正歪著頭啄上麵的醬豆渣。他輕手輕腳走過去，麻雀撲棱棱飛了，留下根灰色的羽毛漂在缸裡。月光重新鋪滿水麵，羽毛像艘小小的船，載著點碎銀似的光，慢慢蕩向缸中央。
他蹲下來，額頭抵著微涼的缸沿。老缸的紋路硌著額頭，像爹粗糙的手掌，像老伴兒縫補的針腳，像孫子幼時的乳牙印。水麵的月光漫上來，沾在睫毛上，涼絲絲的。他知道，這老缸會記得所有的事——記得魚尾巴的弧度，記得醬豆的鹹香，記得掉進去的藍布衫，記得每顆落在水裡的石榴籽。
風又起了，銀杏葉沙沙地唱，老缸在月光裡靜靜蹲著。老爺子對著水麵的月亮笑了笑，心裡頭清亮亮的，像被水洗過。日子還長著呢，他想，等明年石榴籽發了芽，等孫子回來摘果子，這缸裡的月光，還會像今天這樣，亮晃晃的，像片永遠也舀不乾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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