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沿磕在缸沿的脆響還沒散儘，陳老爺子就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撞著胸口，像小時候過年敲的鑼。他望著缸裡晃悠的月影，兒子的影子就立在旁邊，肩寬背厚的，倒比記憶裡挺拔了不少。
"你那工作......"他喉結動了動，才發現嗓子有點發緊。手裡的瓷碗沾著點石榴汁，是晚飯時孫子濺上的，此刻蹭在缸沿的青苔上，洇出個淡紅的印子。
"調到區裡了，離家近。"兒子蹲下來，伸手扶著他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隔著薄衣傳過來，"以後每天都能回來給您搭把手。"老爺子低頭看他的手，指關節有點粗，像自己年輕時扛過鋤頭的樣子。
那晚爺倆在缸邊坐了很久，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滅了七八回。兒子說起城裡的老房子租給了一對年輕夫妻，女的愛養花，總在陽台擺滿花盆。"跟您似的，見天兒琢磨澆水。"老爺子嘿嘿笑，往缸裡丟了塊小石子，看月影碎成一片銀鱗："那不一樣，這缸裡的水，能養性子。"
第二天一早，兒子就扛著梯子修起了屋簷。老爺子坐在缸邊擇菜，看他在房頂上挪來挪去，褲腳沾著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像去年冬天沒掃淨的雪。"當心點！"他喊了一聲，手裡的豆角掉在缸裡，浮著像條綠蟲子。兒子在房頂上應著，聲音裹著風落進缸裡，驚得水麵顫了顫。
西廂房收拾出來那天，兒子搬來個舊木櫃，是當年他結婚時打的。櫃門上的紅漆掉了大半，露出裡頭的木紋，像老缸身上的裂紋。"媽說這櫃子結實，留著總有用。"兒子擦著櫃麵說，老爺子忽然想起老伴兒臨終前，也是這樣摸著櫃角念叨："等孫子長大了，給當書櫃。"
入夏後雨水勤，兒子每天下班都要繞到缸邊看看。有回發現缸沿的青苔被踩壞了一塊，第二天就找來塊木板，釘在缸邊當踏板。"免得您蹲久了腿麻。"他扶著老爺子踩上去試，老爺子站在踏板上，剛好能平視缸裡的水麵，看見自己的白發映在水裡，旁邊是兒子半俯的身影，像幅沒乾透的畫。
孫子放暑假回來，見院裡多了個竹製的晾衣架，架腳剛好支在缸邊的空地上。"我爸弄的，說您晾衣服不用總踮腳。"小夥子邊說邊往缸裡撒魚食，這次竟真有幾條小魚遊過來搶食——是兒子從市場買來的，說是給缸裡添點活氣。老爺子看著魚群在水裡轉圈圈，忽然覺得這缸裡的水，好像真的跟運河連在了一起，不然怎麼會養出這麼歡實的魚。
中秋家宴那天，石榴樹結了滿枝的果子，有幾個熟得墜到了缸沿。兒子搬來張矮桌，就擺在缸邊，月光透過葉縫落在桌上，盤子裡的月餅都沾了點銀輝。"爸，您嘗嘗這個，蛋黃餡的。"兒子往他碟裡夾，老爺子咬了一口，甜香混著缸裡的水汽漫上來，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爹也是這樣，把最好的月餅掰給他，自己啃著糠餅子。
夜裡兒子在西廂房翻出個舊相冊，裡麵夾著張泛黃的紙條，是老伴兒的字跡："缸沿裂縫，用糯米漿拌石灰，記得多抹兩層。"兒子指著紙條笑："媽連這都記著。"老爺子湊過去看，見紙條邊角沾著點青苔的綠，像是從缸邊撿來的。
風穿過石榴樹，新抽的枝椏掃著缸蓋，發出沙沙的響。老爺子站在踏板上，看缸裡的月影慢慢攏成圓，自己的影子和兒子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兩株依偎的樹。他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從來就沒離開過——爹的手藝在缸沿的青苔裡，老伴兒的心思在修補的裂縫裡，兒子的牽掛在新釘的踏板裡，連遠在大學的孫子，也把笑聲落在了遊來遊去的魚群裡。
"水該換了。"兒子拎起水桶，老爺子遞過瓢，爺倆一瓢一瓢往外舀水，水珠落在地上，濺起細碎的月光。缸裡的水淺下去，露出沉在底的石榴籽，有幾顆竟發了芽，嫩白的根須在泥裡纏成一團。
"留著，"老爺子按住兒子要清理的手，"明年又是棵新苗。"水麵晃了晃，映出兩張相似的笑臉，在月光裡，像兩朵慢慢綻開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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