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淌過父親眼角的皺紋，每道溝壑裡都盛著細碎的光，像把星星揉碎了撒進去。他望著缸裡晃動的月影，紅鯉的尾鰭掃過石榴苗的根須，攪得滿缸星光碎成銀粉——這口老缸果然在"長"，缸身的裂紋裡又鑽出幾簇新的青苔，像給歲月的年輪添了圈綠邊。
曾孫舉著燈籠跑過來，燭火在玻璃罩裡晃，映得他的影子投在缸裡，像株會動的小樹苗。"太爺爺，魚魚在吃星星！"小家夥的燈籠照在水麵，紅鯉追逐著光斑遊，尾鰭拍打的漣漪裡，父親忽然看見自己的童年：也是這樣的月夜，爹舉著馬燈站在缸邊，燈影裡的自己正伸手去夠缸裡的月亮，腳下一滑摔進爹懷裡，馬燈的油灑在缸沿，留下塊永遠的淺黃印記。
姑娘端來剛煮好的桂花糖芋苗，瓷碗在缸蓋的玻璃上磕出輕響。"這桂花是缸邊那棵老樹上摘的。"她用勺子舀起一塊芋頭，香氣混著缸裡的水汽漫開來，父親的目光落在碗沿——那道細微的磕碰痕，和母親當年最愛的那隻青花碗一模一樣，都是給調皮的孩子盛飯時撞的。現在這道新痕疊在記憶的舊痕上，像兩朵重疊的桂花。
兒子整理父親的藥箱時，發現個布包，裡麵是些曬乾的石榴葉。"這是您去年說能治咳嗽的。"他把布包放在缸邊的木架上，葉子的清香裡，父親忽然想起娘也這樣，總愛在缸邊曬些草藥，"缸邊潮氣足，曬得乾又不焦"。現在這包石榴葉旁邊，放著曾孫的兒童感冒藥，新舊藥草的氣息纏在一起，像條溫暖的鎖鏈。
社區舉辦"家庭記憶展"，那組"三代手印"的照片成了展品。下麵的說明牌上寫著："老缸的紋路裡，藏著五代人的體溫。"父親坐在輪椅上聽講解員介紹，忽然對兒子說："把那隻玻璃罐也送來吧，讓大家看看時光的碎片。"當玻璃罐裡的冰裂紋碎片、乾花瓣、玻璃彈珠擺在展台上時，有人輕聲說："這才是真正的傳家寶。"
入夏的暴雨衝歪了缸邊的麥冬，曾孫非要自己扶。小家夥的力氣太小，扶了又倒，倒了又扶，最後兒子蹲下來和他一起扶，父子倆的影子投在缸裡，像兩棵依偎的樹。父親看著這幕，忽然想起爹當年教自己栽花："根要扶正，土要踩實，日子才穩當。"現在兒子教曾孫的話，竟和爹當年說的一字不差，像句傳了百年的咒語。
曾孫第一次考了滿分，把試卷鋪在缸邊的石板上炫耀。"太爺爺，我比爸爸小時候厲害吧？"父親笑著點頭，指腹蹭過試卷上的紅勾——那顏色和缸裡的紅鯉一樣鮮亮。兒子找來了自己小時候的試卷，也鋪在旁邊，兩張試卷的邊角都有些卷曲，像兩片被風吹過的銀杏葉。紅鯉忽然跳出水麵，濺了試卷幾滴水珠，像給滿分加了個印章。
重陽節那天，全家陪父親去公園賞菊。曾孫采了朵最豔的黃菊，非要帶回給老缸。"讓缸缸也看看花。"他把菊花插在缸邊的玻璃瓶裡，花瓣的影子落在水裡，紅鯉遊進影子裡，像穿了件黃衣裳。父親望著這朵菊花，忽然想起老伴兒也愛菊，每年都要在缸邊擺上幾盆，"說老缸配菊花，才有秋的味道"。
第一場雪落時，曾孫在缸邊堆了個雪人，用石榴籽做眼睛，銀杏果做鼻子。"雪人是缸缸的朋友。"小家夥拍著雪人說，父親的目光落在雪人的紅圍巾上——那是姑娘用織毛衣剩下的線團做的，和母親當年給爹織的那條紅圍巾，顏色像得很。雪落在缸蓋的玻璃上，漸漸積厚，把紅鯉的影子藏在下麵，像封寫給春天的信。
除夕夜守歲，全家圍在缸邊吃年夜飯。電視裡的新年鐘聲敲響時，曾孫忽然舉起酒杯裡麵是果汁），對著老缸說："祝缸缸新年快樂，長命百歲！"紅鯉仿佛聽懂了，在缸裡遊成個圓，漣漪蕩開時，缸沿的手印、木架的磨痕、石榴樹的繩痕、玻璃罐裡的碎片......所有的痕跡都在月光裡輕輕搖晃，像首無聲的歌謠。
父親望著缸裡的月光，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星星，像落滿了歲月的饋贈。他知道，這口老缸會繼續"長"下去，長出更多的青苔，刻下更多的指痕，藏起更多的故事。那些"家"字會在紋路裡越長越壯，像棵永遠常青的大樹，根紮在缸底的老泥裡，葉伸向滿天的星光，守著這院子，守著這群人，守著一茬又一茬的日子，直到時光的儘頭，也依然溫暖，依然鮮活。
喜歡幽穀怨靈請大家收藏：()幽穀怨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