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這天,青溪鎮的藍靛田像是被潑了桶濃墨,新葉在雨水裡舒展,透著沉甸甸的藍。林硯蹲在田埂邊,看聽障學徒用手語教孩子們辨認草色。男孩的指尖劃過葉尖,孩子們就跟著學,藍布袖口在草葉上掃過,驚起一串露珠,像撒了把碎銀。
“林老師,您看這株!”阿果舉著棵藍靛草跑過來,根須上纏著半片藍布,布紋裡還卡著粒陳年的米糕碎屑。考古隊的人說這是明代的遺物,“看來幾百年前,就有人用米糕喂草木了。”
林硯把布片和碎屑收進木盒,裡麵還躺著阿婆的銀發簪、張母的纏線板、孩子們掉落的乳牙。“這是時間的儲蓄罐。”她笑著說,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咚”的一聲,是朵朵踩著小板凳夠晾布架,藍布頭巾掉進了染缸。
等撈上來時,頭巾已經染成了深淺不一的藍,像片落進水裡的星空。“真好看!”朵朵舉著濕頭巾轉圈,水珠濺在阿果的藍布衫上,洇出細小的花,“像太奶奶故事裡的銀河。”
夏至的午後,工坊來了位攝影師。他要拍組“非遺裡的溫情”,鏡頭裡,聽障學徒正教孩子們紮染,藍布在陽光下展開,像群展翅的蝴蝶。“你們看,”攝影師忽然指著鏡頭,“布上的光影在動,像有人在後麵推。”
眾人回頭望去,晾布架後空無一人,隻有風穿過布簾,發出細碎的聲響。林硯笑著說:“是阿婆在幫忙呢。她以前總說,好的藍布要有人氣托著,才會活過來。”
拍攝間隙,攝影師講起他的外婆。老人也是染布人,臨終前攥著塊藍布說:“等桂花開了,把我葬在能看見晾布架的地方。”“現在想來,她是怕手藝斷了。”攝影師擦著鏡頭,“看到你們,忽然覺得她的念想沒走遠。”
七夕那天,工坊舉辦了“藍靛寄情”活動。人們把心願寫在藍布上,係在晾布架上,風過時,滿架的藍布嘩啦啦作響,像無數人在低聲許願。有個姑娘的布條上寫著:“願遠方的媽媽知道,我學會染布了。”
林硯認出那是“藍蝴蝶”甜品店的員工,上次來學染布時,總對著纏枝紋發呆。“你看,”她指著姑娘的布條,“風會把話帶給她的。”話音剛落,一陣風來,姑娘的布條恰好和張母的舊帕子纏在了一起,像兩隻手在互相緊握。
處暑的暴雨衝倒了後山的老槐樹,露出個被樹根裹著的陶罐。裡麵裝著幾卷藍布,雖已朽壞,邊角的纏枝紋卻依然清晰。考古隊說這是清代的物件,“上麵的染料成分,和你們現在用的草木灰水幾乎一樣。”
林硯取來新染的布,和古布放在一起。陽光下,新布的藍鮮活,古布的藍沉靜,卻像母子倆在互相打量。“它們在認親呢。”阿果輕聲說,忽然發現古布的褶皺裡,藏著粒乾癟的桂花,和今年新摘的一模一樣。
白露那天,新疆男孩寄來了包裹。裡麵是包曬乾的薰衣草,附信說:“筆友說,要把藍靛草和薰衣草種在一起,讓香味也認親。”林硯把薰衣草混進染缸,靛藍色裡立刻浮起淡淡的紫,像把星空揉碎在了水裡。
孩子們圍著染缸驚歎時,朵朵忽然指著水麵喊:“有笑臉!”眾人低頭看去,泡沫聚成的笑臉正在慢慢散開,卻又在另一處重新聚起,像誰在水裡藏了無數個秘密。
秋分的曬布節,海外華裔老人的孫女帶著孩子來了。小姑娘剛會走路,搖搖晃晃撲向藍布堆,抓起塊印著米糕的布就往嘴裡塞。“她總說要吃‘會開花的甜’。”姑娘笑著掰開女兒的手,“在家看照片時,就指著藍靛花喊‘糖’。”
林硯蒸了新米糕,姑娘咬了一口,忽然紅了眼眶:“和奶奶描述的味道分毫不差。她說甜裡要有草木的澀,才像人生——苦過,才更懂甜。”
霜降前夜,林硯坐在燈下翻《藍靛記》。最新一頁貼著張機票,是台灣張教授的重孫女來青溪鎮的憑證,旁邊畫著朵小小的藍靛花。窗外的藍靛草在月光下泛著銀,像誰撒了把碎鑽在田裡。
忽然聽見灶房有響動,進去一看,是聽障學徒在蒸米糕。他說要給山區的孩子寄點心,藍布包裹上印著“青溪鎮”三個字,筆畫歪歪扭扭,卻透著認真。“他說要讓孩子們知道,有人在想著他們。”阿果翻譯道,眼裡閃著光。
米糕蒸好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林硯望著晾布架上的藍布在晨霧裡浮動,忽然看見無數雙手在時光裡傳遞著什麼——阿婆的手,張母的手,自己的手,孩子們的手,還有那些素未謀麵的、藏在布紋裡的手。
它們捧著藍布,遞著米糕,笑著說:“彆慌,我一直在呢。”
這就是念想最溫柔的模樣,不必刻意尋找,不用費心記掛。它在草木抽芽的脆響裡,在米糕蒸騰的甜香裡,在每個需要溫暖的瞬間,像藍靛草一樣,默默生長,代代相傳。而那些遞出去的溫暖,終會順著時光的河流,回到每個等待的人身邊,釀成更醇厚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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