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染坊,燭光還在跳動,米糕的甜還在彌漫,牆上的銀河紋在晨光裡慢慢淡去,卻在每個路過的人心裡,留下了片永不消散的藍。
清明的雨絲斜斜飄進染坊,落在晾布架上的藍布上,洇出細小的花。林硯伸手接住一滴雨,指尖的涼意裡,竟帶著淡淡的甜——是米糕的糖霜混在雨裡了。她想起阿婆說過,染坊的雨是甜的,因為每滴雨都裹著草木的念想,從藍靛田來,往人心去。
“林奶奶,您看這布!”朵朵舉著塊新染的藍布跑進來,布上的雲紋被雨水打濕,慢慢暈成了銀河的模樣,“新疆姐姐說,要把它做成窗簾,掛在教室的窗戶上,這樣上課就能看見星星了。”
林硯接過布,雨水順著布角滴落,在青磚上洇出的藍痕,像極了阿婆賬本上的墨跡。民國二十七年的春天,也是這樣的雨天,阿婆在賬本上畫了株藍靛草,旁邊寫著“換米三升,救娃五條”,墨跡旁的淚痕,和此刻的雨痕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當年的淚,哪滴是現在的雨。
穀雨那天,聽障學徒帶著孩子們在染坊前種藍靛苗。男孩的手在泥土裡翻動,像在給草木撓癢癢,藍布袖口沾著新泥,像剛從田裡拔出來的藍靛草。“他說要種滿整個後山。”阿果翻譯道,男孩忽然指著天空笑了,那裡的雲像塊剛染好的藍布,正慢慢舒展開,布上的光斑像糕上的星星在眨眼睛。
有個福利院的男孩把自己的苗栽得格外深,幾乎要把整株苗埋進土裡。“這樣它就不會被風吹走了。”男孩小聲說,手指緊緊攥著藍布帕子——那是他媽媽走時留給他的,帕子上的藍已經褪色,隻剩邊角的一個“安”字還清晰。林硯摸著他的頭說:“你看,根紮深了,風再大也吹不動。”她指著男孩的帕子,“就像你媽媽的念想,早就紮在你心裡了,怎麼會走呢?”
立夏的集市上,“藍蝴蝶”甜品店的老板娘帶來了新做的藍靛冰淇淋。淡藍色的冰淇淋上,頂著片凍乾的藍靛花,甜裡帶著草木的清苦。“有個顧客說,吃到它就想起了過世的外婆。”老板娘笑著說,“她說外婆總用草木灰給她洗頭發,頭發上總帶著這個味。”
穿校服的女孩買了支冰淇淋,吃著吃著忽然哭了。“和我奶奶做的草木凍一個味。”她抹著眼淚說,“她走後,我就再也沒吃過了。”林硯遞給她塊藍布帕子:“你看,味道還在呢。”她指著遠處的藍靛田,“就像你奶奶的念想,藏在土裡,藏在風裡,藏在你現在嘗到的每口甜裡。”
小滿那天,法國漢學家帶著孫女來了。小姑娘紮著藍布辮,手裡捧著本手繪的藍靛圖譜,每一頁都畫著青溪鎮的染坊,牆上的銀河紋在晨光裡流淌,和此刻染坊的光景一模一樣。“我畫了三百六十五頁,”女孩翻開最後一頁,上麵是群孩子舉著米糕在銀河下轉圈,“爺爺說,這樣就能把青溪鎮的甜,分給每一天。”
小姑娘跟著聽障學徒學紮染,棉線在她手裡繞出的花紋,像無數座小石橋在互相連接。“這是給星星的橋。”她舉著紮好的布說,眼睛亮得像浸在水裡的月亮,“讓它們能走到我家去,嘗嘗米糕的甜。”
芒種的暴雨衝垮了溪邊的籬笆,等雨停後去修補時,工匠們在泥土裡發現了個陶甕。裡麵裝著幾卷藍布,雖已朽壞,邊角的纏枝紋卻依然清晰,和林硯家傳的紋樣如出一轍。“這是明代的‘鎮宅布’。”考古隊的人說,“古人相信,藍布的魂能鎮住洪水,護家平安。”
林硯取來塊新布,讓工匠們埋進新籬笆下。“讓念想繼續守著這裡。”她說,孩子們圍著籬笆唱歌,藍布手帕在陽光下展開,像給染坊係上了彩帶。有個孩子忽然指著水麵喊:“看!舊布在跟新布打招呼!”眾人低頭看去,水麵上的倒影裡,兩塊藍布的影子正在慢慢重疊,像兩個時代的人在握手。
夏至的傍晚,林硯坐在染坊的老竹椅上,看著牆上的銀河紋在暮色裡漸漸淡去。晾布架上的藍布在風中輕輕搖晃,像無數顆星星在眨眼睛;灶上的米糕還冒著熱氣,甜香漫過窗欞,像給路過的風撒了把糖;石橋在遠處的暮色裡,像根長長的線,一頭拴著三百年前的染坊,一頭拴著孩子們奔跑的方向。
她忽然明白,牆上的銀河紋從來沒有淡去。它隻是變成了藍靛草的根,紮進了土裡;變成了薰衣草的香,飄向了遠方;變成了每個路過的人心裡的那片藍,在需要的時候,忽然冒出來,輕輕說一聲“我在呢”。
就像此刻,染坊的燭光已經熄滅,但米糕的甜還在彌漫;牆上的銀河紋已經看不見,但孩子們眼裡的星星還在閃爍;阿婆的身影已經走遠,但她的念想,正順著藍靛草的葉脈,往更遠的未來去,永遠鮮活,永遠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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