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阿姨的竹繃子在晨光裡泛著蜜色的光,針腳穿過藍布時帶起細碎的響動,像春蠶食桑,又像時光在根須間流淌。她總說藍草是有記性的,去年剪下的枝條插進土裡,今年冒頭時還帶著去年的彎度,就像巷口那棵老槐樹,新抽的枝椏永遠朝著老宅的方向。
"這線得順著布的紋路走。"張阿姨捏著銀針的手懸在半空,陽光透過她鬢角的白發,在藍布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桌角的搪瓷碗裡泡著靛藍染液,是兒子上周從郊區藍草基地捎來的,比她年輕時用土法釀的顏色亮些,卻少了點雨水浸過的溫潤。"你爸當年給你做百家被,就是用這土靛染的藍布,洗得發白了,針腳還跟新的一樣。"
父親的銀線在抽屜裡躺了三十年。去年整理老屋時,我在樟木箱底翻出那個鐵皮盒,藍布包裹的銀線繞在竹軸上,軸頭刻著模糊的"民國三十八年"。母親說那是祖父傳下來的,父親年輕時給人打銀器,總愛用這銀線在藍布上比畫,說要把南京的老門東、秦淮河都繡進布裡。後來他成了機床廠的工人,銀線便被束之高閣,隻在逢年過節給孩子們紮紅頭繩時,才舍得抽出一小段。
"爺爺的銀線會發光呢!"小侄女舉著竹軸在陽光下跑,銀線折射的光點落在新做的帆布包上,像撒了一把碎星。她最近迷上了短視頻,總把張阿姨的染布過程拍下來,配上自己寫的說唱:"藍草青,銀線明,一針一線紮進心......"有次她突發奇想,把父親留下的銀線繡在藍布口罩上,發在網上竟引來不少人問鏈接,說這是"帶著時光體溫的文創"。
秋分那天,社區辦了場非遺市集。張阿姨的藍布攤位前圍滿了人,有老太太來尋當年的靛藍染法,有年輕人拿著數碼設計圖,想把雲錦紋樣繡在藍布上。小侄女抱著平板電腦直播,鏡頭裡,張阿姨的銀針穿過藍布,與屏幕上滾動的彈幕重疊,像新根與老根在土壤裡交錯。
"這針腳得留三分鬆。"張阿姨教一個大學生穿線,"就像樹的根須,太緊了紮不進土裡,太鬆了又抓不住養分。"她指著攤位角落那匹拚布,是用二十塊不同年代的藍布縫的,有六七十年代的勞動布,有八九十年代的的確良,還有現在年輕人喜歡的水洗牛仔布,針腳處用銀線鎖邊,遠看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淌著幾代人的光陰。
散集時,一個白發老人顫巍巍地指著那匹拚布:"這藍,跟我嫁過來時的被麵一個色。"她從包裡掏出塊褪色的藍布帕子,邊角繡著朵簡單的梔子花,針腳歪歪扭扭,卻看得出來繡時的虔誠。"這是我媽給我繡的,說藍布辟邪,針腳密點,日子就過得紮實。"張阿姨接過帕子,指尖撫過起毛的邊緣,突然紅了眼眶:"你看這針腳,跟我年輕時繡的一模一樣。"
夜裡整理攤位時,發現那匹拚布的角落多了塊新縫的藍布,上麵用銀線繡著顆星星,針腳稚嫩,是小侄女的手筆。"老師說每個人都是時光的繡娘,"她仰著小臉說,"奶奶繡的是過去,我繡的是現在,等以後有了小寶寶,就讓他繡未來。"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藍布上,靛藍的顏色在夜色裡漸漸變深,像浸在水裡的根須。張阿姨把父親的銀線重新繞回竹軸,這次她沒再放進鐵皮盒,而是擺在了針線笸籮最顯眼的地方。"你看這銀線,越用越亮。"她捏起線頭搭在指尖,銀白的光在藍布上劃了道弧線,"就像老根發新芽,總得有人接著往下紮。"
今年的藍草已經收割了。郊區的基地送來新釀的染液,小侄女在裡麵加了點熒光劑,說這樣夜裡能看見藍布發光。張阿姨起初不樂意,說這是壞了老規矩,直到看見孩子們穿著熒光藍的衛衣在廣場上跳舞,藍布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像無數根銀線在夜色裡編織,才笑著點了點頭。
"根紮得深,怎麼長都錯不了。"張阿姨坐在竹椅上納鞋底,藍布鞋麵繡著簡化的雲錦紋樣,是小侄女用電腦設計的。銀針穿過布麵的瞬間,我忽然明白,那些在藍布光陰裡流動的,從來不是固執的守舊。就像南京城牆上的磚,老磚承托著新泥,新泥滋養著老根,而我們都是時光土壤裡的新芽,帶著前人的溫度,朝著陽光的方向,一寸寸生長。
窗外的老槐樹又抽出了新枝,嫩綠的葉尖上還掛著晨露,像極了張阿姨年輕時繡在藍布上的露珠,也像父親銀線折射的光,更像孩子們眼裡閃爍的星。這些光落在同一片藍布上,交織成光陰的根須,在南京城的土壤裡,年複一年,向下紮根,向上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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