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的手指在星糖玻璃紙上留下淺痕時,林硯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模樣。他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反複摩挲著鐵皮盒,喉嚨裡發出模糊的氣音,像在數那些北鬥七星的凹痕。那時她隻當是老人的囈語,此刻才驚覺,他是在數著三十五年的虧欠,數到最後一顆星時,剛好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糖……”林硯捏著星糖透光看,糖塊裡嵌著細小的氣泡,像被封在時光裡的雨點,“你爺爺當年是做糕點的?”
陳星點頭,從工裝口袋裡掏出張褪色的照片。黑白影像裡,年輕的陳守義站在“陳家糕點鋪”的木牌下,手裡舉著個七星形狀的模具,旁邊站著個紮圍裙的女人,懷裡抱著個穿紅肚兜的小女孩——眉眼間竟和林硯兒時的照片有幾分像。
“我奶奶走得早,爺爺一個人帶念念。”陳星指尖劃過照片邊緣,“他總說念念最愛吃星星糖,每次做新糖,都要先留一塊藏在八仙桌的抽屜裡,說等‘該還的人’來取。”
林硯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1987年那個夏天,她總在傍晚溜到陳家糕點鋪外,聞著烤糖的甜香發呆。有次被陳守義撞見,老人塞給她塊碎糖,笑得皺紋堆成溝壑:“小硯要長高高,以後幫爺爺給念念講故事。”那時她不懂,為什麼這個陌生的爺爺總叫她“小硯”,卻又在轉身時偷偷抹眼睛。
護士來查房時,看到床頭櫃上的筆記本,忽然指著某頁說:“這地址我知道,以前是家老鐘表鋪。”那頁寫著“修鐘的老李說,有些時間走得慢,是在等遲到的人”,後麵跟著串星圖符號。
陳星突然拍了下大腿:“我爺爺的工具箱裡有個舊懷表,背麵刻著‘李記’!”他拽著林硯就往醫院外跑,雨剛停的柏油路映著雲影,像攤開的陳年舊事。
陳守義的老房子在災後重建區,院牆塌了大半,唯有堂屋的八仙桌還立在原處。陳星蹲下身,在桌底摸索片刻,掏出個銅製懷表。表蓋打開時,齒輪發出“哢噠”輕響,表盤裡沒有指針,隻有七個小孔,剛好能嵌進鐵皮盒上的北鬥七星凸起。
“你看這裡。”林硯指著表蓋內側,刻著行極小的字:“1987.6.12,寅時三刻,水退一尺。”對應筆記本裡的星圖,正是父親救起念念的時辰。而懷表背麵,另一句刻字讓兩人同時屏住呼吸:“林家丫頭嗆水三分,守義欠她半塊桃酥。”
原來當年父親救起念念後,回頭撈林硯時,她已經被衝到下遊,是路過的貨郎把她救上岸。等父親抱著念念瘋跑回家,林硯正趴在母親懷裡咳水,手裡攥著半塊被水泡軟的桃酥——那是母親早上塞給她的零食,她沒舍得吃,原想等念念病好分她一半。
“我爺爺後來總往你家送糕點,”陳星聲音發啞,“但你父親從不收,他說‘命是一樣重的,沒什麼該謝,也沒什麼該欠’。”
林硯忽然想起閣樓的木箱。大火沒燒到那個角落,裡麵藏著母親的嫁妝,還有個上了鎖的樟木盒。她拖著還沒拆線的胳膊往老城區跑,陳星在後麵追,喊著“慢點,我背你”。
廢墟裡的閣樓隻剩斷壁,樟木盒被橫梁壓著,鎖扣卻沒壞。林硯用鐵皮盒上的北鬥鑰匙打開時,裡麵鋪著塊藍布,包著兩雙虎頭鞋——一雙繡著“硯”字,一雙繡著“念”字,針腳一模一樣,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我奶奶繡的。”陳星拿起那雙“念”字鞋,鞋底繡著顆小星星,“她臨終前說,兩個丫頭要穿一樣的鞋,走一樣的路。”
布底還壓著張字條,是母親的字跡:“建軍,守義送來的星星糖,小硯偷偷藏了半塊在枕頭下,說要等念念來一起吃。孩子們心裡哪有坎,是我們這些大人,把愧疚熬成了年輪。”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廢墟裡的鐵皮盒上。林硯將星糖放進懷表的小孔,糖塊折射的光透過七個孔,在牆上投出北鬥七星的影子,剛好和鐵皮盒上的凹痕重合。
“你看。”陳星指著牆,星影隨著懷表的轉動緩緩移動,像在重演三十五年的時光,“我爺爺說,星星轉一圈,該圓的就圓了。”
林硯把虎頭鞋放進鐵皮盒,又將筆記本和懷表也收進去。合上盒蓋時,聽到裡麵傳來輕微的碰撞聲,像兩顆心在時光裡終於碰到了一起。
陳星從口袋裡掏出個新做的星星糖,玻璃紙在陽光下閃著彩光:“我學了爺爺的手藝,這是給你的。”
林硯咬了口,甜意漫過舌尖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傍晚,她和念念蹲在糕點鋪後的老槐樹下,分吃一塊碎糖。風吹起她們的羊角辮,兩個小小的影子疊在一起,像顆完整的星星。
遠處傳來施工隊的號子聲,新的磚牆正在砌起。林硯抱著鐵皮盒站在廢墟上,看陳星爬上腳手架,安全帽上的反光條在夕陽裡亮得刺眼。他忽然回頭朝她揮手,喊著“明天給你帶剛出爐的桃酥”,聲音被風送過來,混著泥土和糖的香氣,像極了那些被時光封存的清晨。
鐵皮盒裡,兩顆星星糖在黑暗中彼此映照,像兩個從未分開的童年。林硯忽然懂了,父親和陳守義那些沒說出口的愧疚,早已被孩子們分食的半塊糖、共穿的虎頭鞋悄悄化解。時光從來不是用來償還的,而是讓虧欠在歲月裡慢慢發酵,變成往後日子裡,一想起就覺得甜的念想。
夜色漫上來時,她把鐵皮盒放在新砌的地基上,北鬥七星的凹痕裡積了些新土。或許很多年後,會有孩子在這裡挖出它,像打開一個被星星守護的秘密,知道曾有兩個父親,用半生的愧疚,種出了一片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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