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菜園
祖父的菜園藏在老宅後院,木柵欄爬滿牽牛花時,就知道夏天到了。柵欄門是用舊竹床改的,推開時“吱呀”作響,像誰在低聲打招呼。籬笆外的老井軲轆纏著粗麻繩,井台上的青苔被水潑得濕漉漉,倒映著天上的流雲。
我總在清晨跟著祖父去菜園。他踩著露水走在前麵,藍布衫的後襟沾著草葉。茄子架下的露珠滾到鞋上,涼絲絲的卻不覺得冷。祖父彎腰摘黃瓜時,竹編的鬥笠蹭到番茄藤,紅透的果子就晃悠悠地蕩,像掛在枝頭的小燈籠。他的指甲縫裡嵌著泥土,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有些變形,卻能準確捏住剛冒頭的雜草,連根拔起時不帶一點土。
菜園的角落有棵石榴樹,是我出生那年栽的。樹乾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刻痕,每年夏天都會往上挪半寸。祖父總說這樹長得比我慢,可他不知道,那些刻痕旁邊的小字,都是他趁我午睡時寫的——“小滿,丫頭掉了第一顆牙”“芒種,她偷摘青石榴被刺紮了手”。樹皮漸漸長粗,字跡被包進樹紋裡,像藏了一肚子的秘密。
最熱鬨的是雨後的菜園。蝸牛背著半透明的殼,在黃瓜葉上慢慢爬。蚯蚓從鬆土裡鑽出來,被祖父小心翼翼地撿回菜畦。我蹲在籬笆邊看螞蟻搬家,他就坐在井台邊抽煙,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混著泥土的腥氣飄過來。有次發現冬瓜上長了蚜蟲,祖父摘下帶著露水的艾草,在石臼裡搗成綠汁,兌水裝進噴壺時說:“草木有靈,它們自己能治百病。”
秋深時菜園漸漸空了。茄子藤枯成深褐色,搭架的竹竿在風裡搖晃。祖父把曬乾的豆角掛在屋簷下,編成辮子的蒜薹垂在牆上,像一串串綠色的鞭炮。他在空地上種上油菜,說等來年開春,就能割了做青團。翻地時會翻出冬眠的青蛙,祖父就用竹筐罩住,等到來年清明再放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剛翻過的土地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畫。
去年深秋回老家,菜園的柵欄倒了半麵。石榴樹被台風刮斷了枝,剩下的樹乾上還留著那些模糊的刻痕。新栽的青菜被野兔子啃了,祖父蹲在地裡補種,手指抖得厲害,好半天才把菜籽撒進土裡。他說今年手腳不中用了,好多活都乾不動了,可轉身看見牆角的竹筐,又拿起剪刀修剪殘枝,說要編個新的菜籃給我裝核桃。
臨走那天,祖父往我包裡塞了袋曬乾的馬齒莧。他站在菜園門口揮手,藍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邊。車開出去很遠,回頭還能看見他的身影,像株守在菜園裡的老玉米,在秋風裡微微搖晃。包裡的馬齒莧帶著陽光的味道,忽然想起小時候,他總在灶台邊煮馬齒莧水,說喝了能治痱子。那時候覺得味道很苦,現在卻想,要是能再喝一口就好了。
前幾天收到母親的視頻,說祖父在菜園搭了新的竹架。鏡頭裡他站在石榴樹下,手裡拿著鋸子,雖然動作慢了些,脊背卻挺得筆直。新栽的黃瓜已經爬上架,嫩綠的葉子在風裡舒展。母親說他每天都去菜園,哪怕隻是坐在井台邊曬曬太陽,也得去轉一圈。
忽然明白,祖父的菜園從來不是普通的菜園。那些生長的蔬菜,攀爬的藤蔓,都是他寫給歲月的信。而我們這些離開的人,無論走多遠,總能在某個瞬間收到那些藏在泥土裡的牽掛——可能是一碗馬齒莧水的清苦,可能是一顆石榴的酸甜,也可能是某個秋晨,露水打濕褲腳的微涼。就像那棵被刮斷的石榴樹,隻要根還在,明年春天總會發出新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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