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鐘餘音
客廳牆角的老座鐘又開始打點了,黃銅鐘擺左右搖晃,在地板投下細長的影子,像支蘸著時光的毛筆。這台民國年間的西洋座鐘是祖母的嫁妝,暗紅色木殼上的雕花已被歲月磨得發亮,卻依然精準地計量著日子,滴答聲裡藏著三代人的晨昏。
我記事時,座鐘總在清晨六點準時響起。祖父會踩著鐘聲從裡屋出來,摘下掛在鐘旁的銅鑰匙,打開鐘麵下方的小木門。他給鐘擺上弦的動作極富儀式感,右手握著鑰匙順時針轉十二圈,左手輕輕扶著鐘殼,仿佛在與某個古老的契約對話。上弦完畢,他會把耳朵貼在鐘麵上聽片刻,像醫生聽診般認真。
祖母在世時,總說這鐘記得家裡所有大事。1983年父親考上大學那天,座鐘的報時聲格外洪亮,黃銅鐘錘撞擊的回響在小院裡蕩了許久。那天祖母特意用紅布擦了鐘麵,說要讓好日子在鐘擺裡多留些時辰。後來我出生,滿月酒的喧鬨中,座鐘的滴答聲成了最沉穩的背景音,像是在悄悄記錄這個新生命的每一次呼吸。
鐘擺偶爾會鬨些小脾氣。有年夏天暴雨,受潮的鐘擺走得忽快忽慢。祖父找來陳年的宣紙,裁成細條塞進鐘擺的連接處,說這樣能吸去潮氣。他蹲在鐘前調試的模樣,像在安撫一個鬨彆扭的孩子。當座鐘重新恢複精準的節奏時,祖父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高中住校那年,每次周末回家,我總先聽座鐘的聲音。若它走得格外有力,說明祖父這周精神不錯;要是滴答聲透著慵懶,多半是他又忘了上弦。有次連續三周沒聽到準點報時,推門才發現祖父病了,座鐘的鑰匙孤單地躺在茶幾上,鐘擺停在三點十七分,像個困倦的句號。
去年秋天整理老屋,父親要把座鐘送去舊貨市場。我摸著鐘殼上被generations摩挲得光滑的花紋,突然聽見細微的響動——原來鐘擺還在微微顫動,像心臟最後的搏動。請來修鐘表的老師傅拆開機芯,發現裡麵藏著幾縷白發,想來是祖父上弦時不慎掉落的。那些銀絲與黃銅齒輪纏繞在一起,成了時光最隱秘的收藏。
現在座鐘擺在我的書房。每天臨睡前,我會學著祖父的樣子給它上弦。鑰匙轉動時,能聽見內部齒輪咬合的輕響,像無數細密的年輪在生長。有次深夜寫作,抬頭看見鐘擺投在稿紙上的影子,突然明白祖父為何如此珍視它——鐘擺左右擺動的弧度裡,藏著最樸素的哲學:所有的離去都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就像鐘擺總會回到原點,卻已走過新的軌跡。
昨夜寫稿到淩晨,座鐘突然報時。兩點的鐘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餘音繞著書架上的書籍盤旋。我想起祖父說過,好鐘表不僅計量時間,更在收藏時光。此刻那些消散在歲月裡的晨昏、笑聲、低語,似乎都凝結在黃銅鐘擺裡,隨著每一次擺動,輕輕叩擊著此刻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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