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籃記
廚房角落的竹籃又被母親翻了出來。藤條編織的籃身泛著琥珀色的光澤，提手處磨得發亮，交錯的紋路裡還嵌著去年清明沾的草屑。這隻竹籃跟著我們家走過三十個春秋，從菜市場的晨霧到山間的晨露，籃底的縫隙裡藏著數不清的人間煙火。
我最早的記憶裡，竹籃總在清晨五點的巷口晃動。母親踩著露水去早市，籃身碰撞石板路的聲響與她的腳步聲交織成二重奏。那時的竹籃是新鮮的青綠色，編得緊實的藤條帶著竹香，裝過帶泥的胡蘿卜、沾露的小白菜，回家時籃底總會積著薄薄一層濕土。有次母親買了條活魚，魚尾巴在籃裡撲騰，水珠順著藤條的縫隙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出一串深色的圓點。
祖父晚年愛用這隻竹籃裝他的竹製小玩意。他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把竹籃放在膝頭，裡麵裝著削了一半的竹篾、磨得光滑的刻刀，還有給孫輩做的竹蜻蜓。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籃身上，藤條的影子在祖父的藍布衫上輕輕晃動。他教我辨認竹籃的編織紋路：“你看這‘一’字紋裡藏著‘人’字，就像過日子，得有人扶著才穩當。”
竹籃也曾跟著我們去山裡采野物。暮春時節的雨後，父親提著它去采蘑菇，回來時籃底鋪著新鮮的苔蘚，上麵堆著橙黃的雞油菌、雪白的銀盤菌。我總愛趴在籃邊看那些小傘似的菌子，鼻尖能聞到竹香混著泥土的氣息。有次采到一朵罕見的靈芝，父親小心翼翼地用蕨類植物裹住，放在竹籃最上層，說要留給祖父泡酒。那一路我都護著竹籃走，生怕顛壞了那朵深紅色的寶貝。
最難忘的是那年搬家。母親把竹籃裡裝滿舊照片，說這些東西經不得擠壓。我抱著竹籃坐在卡車副駕，車顛簸時，照片從藤條的縫隙裡露出邊角——有祖父年輕時編竹籃的樣子，有母親抱著繈褓中的我去早市的背影，還有我第一次用竹籃裝學校發的獎狀時的傻笑。那些泛黃的影像隔著藤條的紋路看過去，像蒙著一層溫柔的紗。
去年冬天整理儲藏室，發現竹籃的提手處裂了道細縫。父親找來陳年的竹膠，用細麻繩仔細纏好，說：“這籃子比你歲數都大，修修還能用。”現在它被放在陽台，裡麵裝著母親醃的臘味，藤條吸收了肉香，聞起來竟有了時光發酵的醇厚。有次晾曬被子，陽光照在竹籃上，藤條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像幅細密的經緯圖，標注著那些散落在歲月裡的尋常日子。
今早母親又用它去買了豆腐。她提著竹籃回來時，籃裡墊著張粗麻紙，嫩白的豆腐躺在上麵，旁邊放著幾棵帶著根須的青菜。我看著那隻修補過的提手在母親手中輕輕晃動，突然想起祖父說過的話——好的器物是有記憶的，它記得經手人的溫度，記得裝過的悲歡，就像這竹籃，用它交錯的紋路，把一家人的日子編織成了溫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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