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盒裡的光陰
閣樓的樟木箱底層,那台黑色的海鷗牌照相機正躺在褪色的紅絨布上。黃銅鏡頭蒙著層薄灰,快門按鈕邊緣的漆皮已磨成銀白色,像老人手上的繭。父親說這是他十八歲時的生日禮物,如今三十七個春秋過去,相機早不能拍照,卻把半個世紀的光影都鎖進了暗盒。
我第一次見它是在十歲生日。父親掀開樟木箱時,樟腦的氣息混著皮革的味道撲麵而來。他教我怎樣打開後蓋,怎樣卷動膠卷軸,金屬齒輪轉動的“哢嗒”聲像在拆解時光的密碼。那天午後,父親用它給我拍了張照,儘管膠卷早已過期,他還是認真地調整焦距,說:“拍照要等光線正好,就像過日子,得耐著性子等。”
相機裡藏著父親的青春。翻開那本牛皮相冊,1985年的北戴河海灘上,穿的確良襯衫的父親舉著這台相機,鏡頭對準浪花裡嬉笑的同伴。照片邊角已微微泛黃,但能看清相機在陽光下泛著的光澤。父親說那時攢了三個月工資才買下它,每次拍照前都要對著光線數膠卷格數,生怕浪費一張。
祖母的葬禮上,相機第一次沒裝膠卷。父親把它掛在脖子上,走遍了老屋的每個角落,對著空蕩蕩的太師椅、灶台上的搪瓷碗、院角的石榴樹一次次按下快門。快門“哢嚓”的輕響在寂靜的院子裡回蕩,像在給那些即將消逝的場景做最後的告彆。後來他說,有些畫麵記在心裡比存在膠卷裡更長久。
我高中時偷偷拿它拍過畢業照。把攢了半年的零花錢買的過期膠卷裝進去,對著喧鬨的教室胡亂按快門。衝洗出來的照片大多模糊,隻有一張清晰地拍下了同桌的笑臉——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她的發梢沾著金粉似的光斑,相機的影子恰好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這張照片現在夾在我的日記本裡,邊緣被歲月啃出了細小的毛邊。
前年搬家時,相機的快門按鈕突然卡住了。父親拆開底蓋,發現裡麵卡著半片乾枯的花瓣,是那年拍桃花時不小心掉進去的。他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出來,花瓣早已變成褐黃色,卻還保持著完整的形狀。“你看,”父親舉著花瓣笑,“連相機都在偷偷收藏春天。”
現在相機被擺在我的書架上,旁邊放著數碼相框。電子屏上滾動播放著高清照片,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直到某天深夜整理舊物,從相機皮套裡掉出張小紙條,是父親年輕時寫的:“曝光要足,日子要慢。”字跡已洇開,卻突然明白,那些需要等待衝洗的時光,那些帶著顆粒感的畫麵,恰是歲月最溫柔的饋贈。
上周給女兒看這台相機,她指著鏡頭上的指紋問:“這些印子是什麼?”我告訴她,這是祖父調焦時留下的,是曾祖母看照片時不小心碰的,是我小時候好奇摸上去的。無數雙手的溫度滲進金屬機身,讓這台沉默的相機成了時光的容器,把三代人的呼吸、笑聲、眼淚,都釀成了暗盒裡的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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