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傳
梳妝台上的桃木梳又泛出了新的包漿。梳齒間還纏著幾根灰白的發絲,是母親今早梳頭時留下的。這把梳子跟著我們家走了五十多年,從祖母盤起的發髻到女兒垂肩的碎發,梳齒劃過頭皮的輕響裡,藏著三代女人的晨昏。
祖母總說這梳子是她嫁過來時,太祖母親手刻的。桃木上的纏枝紋已被摩挲得模糊,唯有梳背那朵牡丹還能看出輪廓。1963年的春天,我在老照片裡見過年輕的祖母,她坐在鏡前,左手按著發髻,右手握著這把木梳,梳齒間纏著紅頭繩。照片邊角卷了毛邊,但能看清梳子在陽光裡泛著的淺棕色光澤,像浸在蜜裡。
我小時候最盼祖母給我梳頭。她的手指戴著銀頂針,梳齒穿過發間時,會偶爾勾住打結的地方。“慢些梳,頭發才順溜。”她總這樣說,另一隻手輕輕按著我的頭頂。陽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梳子上,細小的木刺在發間投下碎金似的光點。有次她給我梳辮子,梳齒突然斷了一根,她急得翻出針線笸籮,用細銅絲把斷齒綁好,說:“這梳子認人,得陪著你長大。”
母親接過這把梳子時,正懷著我。她總在睡前坐在床邊梳頭,梳子劃過長發的“沙沙”聲,是我童年最安穩的催眠曲。有次我半夜發燒,她抱著我去醫院,慌亂中把梳子揣進了口袋。後來她說,摸著梳背的溫度,就覺得心裡踏實。那些年她在紡織廠三班倒,淩晨回家時,總會借著月光梳幾下頭發,木梳碰著發梢的輕響,在寂靜的樓道裡格外清晰。
十五歲那年,我剪了齊耳短發,母親把梳子交給我時紅了眼眶。“你祖母說,女人的頭發裡藏著精氣神。”她教我怎樣用桃木梳按摩頭皮,說這樣能想起事兒。我總在寫作業的間隙梳頭,梳齒間纏上的橡皮屑和鉛筆灰,成了少女時代的獨特印記。有次考試失利,我對著鏡子扯頭發,梳子“啪”地掉在地上,梳背磕出個小坑。後來發現,那坑窪處恰好能接住滴落在上麵的眼淚。
去年給女兒梳頭發,她總愛抓著梳子啃。桃木的清香混著奶香,在午後的陽光裡漫開來。有次梳齒勾住她的胎發,我想起祖母給我梳頭的樣子,突然發現梳背的牡丹花紋裡,藏著極細小的刻字——是太祖母的名字。那些筆畫被歲月磨得極淺,像藏在時光裡的秘密。母親說這梳子會認主,每道紋路裡都記著梳頭人的心事。
前日整理舊物,在樟木箱底發現個藍布包。裡麵裹著的是祖母年輕時的梳頭油,旁邊放著張泛黃的紙,上麵是她用毛筆寫的:“梳順頭發,梳順日子。”字跡洇在宣紙上,像朵慢慢暈開的墨花。我拿起木梳,對著光看那些細密的梳齒,突然明白它們為什麼總纏著發絲——那些被梳落又留下的,都是時光舍不得帶走的牽掛。
今早給女兒紮辮子,她抓著梳子往我頭上比劃。桃木的涼意混著陽光的溫度,從發間一直傳到心裡。梳齒劃過的地方,仿佛能聽見祖母的叮嚀,母親的歎息,還有女兒咯咯的笑聲。這把木梳就像條隱秘的河,把三代人的歲月連在一起,那些順著梳齒流淌的光陰,從來都沒有真正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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