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像裹屍布一樣裹纏著伊萬·彼得羅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針紮般的刺痛。下諾夫哥羅德的冬天,從來不懂得憐憫。宿舍裡,那台老掉牙的暖氣片發出的呻吟,幾乎被隔壁阿列克謝震耳欲聾的遊戲嘶吼徹底淹沒——“衝啊!烏拉!你們這群蠢貨!開大!開大!該死的!”屏幕爆炸的音效透過薄得像紙的牆壁,直直鑿進伊萬的太陽穴,讓他眼前發黑。攤開的《高等數學》上,那些微積分符號仿佛在油汙和廉價煙草的混合氣味裡扭曲、蠕動。
“夠了!”伊萬猛地將書本拍在桌上,劣質木屑震得飄起來,混濁的空氣更添一層汙濁。“再這樣下去,我進的不會是考場,是瘋人院!徹底完蛋了!”
他衝進走廊,在彌漫著煮卷心菜和汗味的氣息裡,直奔輔導員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那扇油漆剝落的門。敲門聲在空蕩的走廊裡回蕩,顯得格外絕望。
門開了,尼古拉那張永遠帶著點不耐煩的臉出現在門後。“彼得羅夫?又怎麼了?宿舍交響樂太吵?”他語調拖遝,像塊浸飽了水的抹布。
“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求您了,”伊萬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像隨時會斷裂的琴弦,“我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我們真的需要換一間宿舍。考研就剩幾個月了,這種環境……簡直是謀殺效率!”
尼古拉往後靠在他的舊椅子裡,發出吱呀的抗議。“換宿舍?現在?彼得羅夫同誌,床位比斯大林時期的配給糧還緊張!大學生了,要學會適應!”他揮了揮手,仿佛在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想想我們當年,擠在悶罐車裡三十七個小時去莫斯科上學!一抬頭是彆人的屁股,一低頭是彆人的臭腳!那才叫環境!你們這算什麼?”
“這不是挑三揀四!”伊萬感覺喉嚨發緊,一股鐵鏽味湧了上來,“我們需要基本的學習條件!安靜!就一點點安靜!”
“要麼忍,要麼自己想法子!”尼古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官僚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學校原則上嚴禁學生外宿!出了任何事,後果自負!明白了嗎?”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把伊萬的懇求和走廊的濁氣一起隔絕在外。
伊萬僵在門外,冰冷的絕望順著脊椎爬上來。他早就知道。這些官僚,除了打官腔推皮球,還會什麼?
回到宿舍,謝爾蓋正坐在他那張一塵不染的書桌前,用一把小尺子精確地調整著幾本書的位置,確保書脊與桌沿嚴格平行。他的側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蒼白、專注,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精確。聽到伊萬轉述的結果,謝爾蓋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手指在冰冷的尺子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微弱的噠噠聲。房間裡隻剩下隔壁阿列克謝模糊的吼叫和暖氣片的嗚咽。
“那就出去住。”謝爾蓋的聲音很輕,但像手術刀一樣清晰,割開了沉悶的空氣。
伊萬一愣,隨即苦笑:“租房?謝爾蓋,你知道現在下諾夫哥羅德的房租漲成什麼樣了嗎?聖彼得堡的伏特加都沒它漲得快!再說,學校……”
“考研最大。”謝爾蓋打斷他,目光沒有離開他那排整齊的書,“房租,我可以多打幾份工。家教,翻譯,總能湊。”
伊萬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和眼下濃重的陰影,心裡一陣發緊。“不行,你家……”
“七三開。”謝爾蓋終於轉過頭,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睛直直看著伊萬,裡麵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我七,你三。就這麼定了。你學習踏實,人品我信得過。”他站起身,動作利落得像設定好的程序,“走,現在去找房。”
那瞬間,伊萬胸腔裡湧起一股滾燙的暖流。仗義疏財!這簡直就是革命同誌在風雪中的堡壘!他以為自己找到的是一塊堅不可摧的磐石,一個能並肩戰鬥到黎明的戰友。
他錯了。錯得離譜。
革命的友誼小船,說翻就翻,而且沉沒的速度和姿態,堪稱泰坦尼克號的斯拉夫翻版,無聲無息,卻把伊萬徹底拖入冰冷刺骨的深淵。他後來才明白,有些回報,你根本消受不起。
“謝爾蓋!”伊萬站在客廳中央,手裡捏著一片剛從自己頭上掉下來的、微不足道的頭發絲,聲音因難以置信而拔高,“你是處女座強迫症晚期嗎?!我媽都沒你這麼可怕!你是不是偷偷去學了什麼‘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還是‘西伯利亞斷舍離’?!”他看著謝爾蓋正跪在地上,用一把小刷子仔細清理著地板縫隙裡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灰塵,動作一絲不苟,如同在修複一件聖像。
謝爾蓋頭也沒抬,語調平靜得像結了冰的伏爾加河麵:“習慣。混亂影響情緒,降低效率。”他站起身,走到牆邊,指尖輕輕拂過開關麵板,然後“啪嗒”一聲,關掉了伊萬身後那盞亮著的壁燈。動作精準得如同鐘表。“還有,你昨晚又忘了關客廳燈。一度電也是錢。下次出門前,記得關燈。”他的目光掃過伊萬隨意脫在門口、角度歪斜的鞋子,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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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謝爾蓋無處不在的整潔律令像無形的繩索,勒得伊萬喘不過氣。每一根頭發的位置,每一本書的角度,每一盞燈的開關狀態,都處於他無聲的、嚴苛的監控之下。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檸檬清潔劑混合的、冰冷到令人窒息的氣味。然而,在這種令人發指的秩序中,伊萬的學習效率卻詭異地攀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書本不再被隔壁的噪音淹沒,思路在近乎無菌的環境裡意外地清晰起來。他甚至一度愚蠢地安慰自己:有個這樣的室友也不錯,至少環境衛生是頂級戰備狀態,蒼蠅來了都得打報告。
嗬嗬。那時的他,天真得像個在古拉格門口賣冰淇淋的小販。他完全沒有嗅到,那種極致的、冰冷的秩序感,正悄然滑向一個幽暗未知的深淵。暴風雨來臨之前,大海總是呈現出一種令人心安的假象,平靜得如同凝固的死亡。
“熱……熱死了……”伊萬扯著濕透的t恤領口,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桑拿房,肺裡吸進的每一口空氣都灼熱粘稠。六月的下諾夫哥羅德,太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城市。“這才六月啊,三哥!後麵幾個月可怎麼活?”他抱怨著,扭頭看向坐在對麵的謝爾蓋。
隻看了一眼,伊萬的聲音就卡在了喉嚨裡。
謝爾蓋坐在那裡,姿勢依舊筆挺,像一尊被汗水浸透的蠟像。他正對著一道複雜的物理題,但筆尖懸在紙上,久久沒有落下。他的臉色是一種死灰般的慘白,額頭上密布的汗珠不是健康的晶瑩,而是渾濁的、油膩的,順著深陷的眼窩和嶙峋的顴骨往下淌。嘴唇乾裂,毫無血色,微微顫抖著。整個人仿佛被某種無形的重物壓垮了,隻剩下那點刻在骨子裡的坐姿還在勉強支撐。
“謝爾蓋?”伊萬的心猛地一沉,聲音放輕了,“你……沒事吧?臉色太難看了!是不是中暑了?”
謝爾蓋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掠過伊萬,又落回那道仿佛凝固了的物理題上。他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像是生鏽的門軸在轉動。
伊萬當時隻是單純地以為,這是考研高壓釜裡煎熬出的正常反應。畢竟,通往研究生院的路,哪一條不是用瘋癲鋪就的?他甚至盤算著,等這該死的考試結束,一定要拉著謝爾蓋去狠狠搓一頓,用油膩的烤肉和冰涼的伏特加,把這幾個月的非人折磨衝刷乾淨。
他哪裡會想到,這僅僅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徹底“黑化”前,那漫長而寂靜的序章。
那氣味,是在一個同樣悶熱得令人窒息的深夜,突然出現的。
伊萬被一陣強烈的生理不適從淺眠中拽醒。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如同實體一般,絲絲縷縷地從門縫底下頑強地滲透進來。那不是生活垃圾的餿味,也不是下水道的惡臭,它更原始,更……有機。像是有什麼活物在密閉的角落裡悄無聲息地腐爛、液化,散發出死亡本身粘稠的氣息。這股氣味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帶來一陣陣強烈的眩暈和胃部痙攣。
源頭,毫無疑問,來自走廊對麵——謝爾蓋那扇緊閉的房門。
伊萬強忍著翻騰的胃液,走到謝爾蓋門前。門縫底下透出微弱的光線,那股味道在這裡濃烈到了頂點,幾乎能凝結成有形的、汙穢的顆粒,撞擊著他的感官。
“謝爾蓋?”伊萬試探著敲了敲門,聲音在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你在裡麵嗎?”他捏緊了鼻子,聲音悶悶的,“你屋裡……什麼味兒啊?太衝了!簡直像公共廁所炸了!”
門內一片死寂。過了好幾秒,才傳來一聲極其乾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沒事。”
那聲音讓伊萬頭皮瞬間炸開!那不是謝爾蓋平時清冷克製的聲線,這聲音像是從一具乾枯的、行將就木的軀殼裡硬擠出來的,帶著一種非人的、朽壞的質感。
“謝爾蓋!你嗓子怎麼了?”伊萬提高了聲音,一種冰冷的恐懼沿著他的脊骨向上爬,“你是不是病了?很嚴重?我陪你去醫院!真的!你開門!”他加重了敲門的力道,那扇薄薄的門板發出沉悶的回響。“這味道絕對不正常!太可怕了!”
門內猛地爆發出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咳嗽聲平息後,那個沙啞、朽壞的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狂躁,從門縫裡擠出來:“說了……沒事!……彆煩我!……滾開!”
伊萬僵在門外,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像一隻困獸。寒意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這怎麼可能?一個潔癖到連一根掉落的頭發都要用鑷子夾起、恨不得把空氣都消毒一遍的人,他反鎖的房間裡,怎麼可能散發出這種……這種如同停屍房最深處、被遺忘的角落才會有的、純粹腐敗的死亡氣息?他腦子裡閃過無數個荒謬恐怖的念頭:謝爾蓋在裡麵秘密進行什麼禁忌的煉金術?把自己變成了一灘散發著惡臭的史萊姆?或者……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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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門,此刻不再是一扇普通的門,而是一道通往某個不可名狀之物的界碑。門縫裡滲出的惡臭和門後那非人的聲音,構成了一個令人窒息的謎團。直到兩天後,謎底才以一種遠超伊萬想象極限的方式,血淋淋地揭開。
伊萬是被一陣急促、粗暴、帶著恐慌的敲門聲驚醒的。宿醉般的頭痛和昨晚被那惡臭折磨的惡心感還沒消退,他掙紮著坐起身,窗外灰蒙蒙的,是下諾夫哥羅德又一個陰沉壓抑的早晨。敲門聲還在持續,像催命的鼓點。
“誰啊?”他煩躁地吼了一聲,拖著沉重的步子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他們的房東,瓦西裡·伊裡奇。這個平日裡總帶著點市儈精明的胖老頭,此刻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額頭上全是汗珠,一股濃烈的廉價古龍水味也掩蓋不住他身上散發出的……恐懼。伊萬甚至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到讓他胃部抽搐的腐臭味,混雜在古龍水裡。
“伊萬!老天爺啊!出大事了!”瓦西裡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肥厚的手指死死抓住伊萬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快!快跟我來!去你們的房子!南門外那個!”
“又怎麼了?”伊萬被他扯得一個趔趄,宿醉般的昏沉瞬間被一種不祥的預感驅散,“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又有什麼狗屁指示?還是學校又要我們感恩戴德歌頌……”
“閉嘴!不是學校!”瓦西裡幾乎是咆哮著打斷他,唾沫星子噴了伊萬一臉,“是你們的房子!死人了!老天爺!那味兒……都飄到我家了!我一開始還以為誰家的耗子藥下猛了……”他語無倫次,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拽著伊萬就往樓下衝。
公寓樓下已經聚集了一小撮人,像聞到了腐肉味的烏鴉。壓低聲音的議論嗡嗡地傳進伊萬的耳朵:
“……聽說了嗎?死了個大學生……”
“……唉,考研逼的,說是猝死了!現在的年輕人呐……”
“壓力太大了!真是作孽……”
“……那味兒!隔老遠就聞到了!作孽哦……”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伊萬的耳膜。猝死?學生?考研?南門外的出租屋?他感覺腳下的地麵在旋轉,瓦西裡那隻油膩膩的手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卻隻帶來更深的滑膩與惡心。
警燈刺目的藍紅光芒在灰蒙蒙的晨霧中旋轉,無聲地切割著空氣。那棟熟悉的、他們為了逃離喧囂而租下的破舊小樓,此刻被明黃色的警戒帶粗暴地封鎖起來,像一道醜陋的傷口。幾個穿著製服的警察麵無表情地站在周圍,驅趕著試圖靠近的看客。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惡臭,此刻濃烈了百倍,如同有生命的瘴氣,彌漫在冰冷的空氣裡,無孔不入地鑽進鼻腔,黏附在喉嚨深處。
伊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警戒線外、臉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的輔導員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他像一片在寒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
“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伊萬掙脫瓦西裡,跌跌撞撞地衝過去,“發生什麼事了?他們說……說謝爾蓋……”
尼古拉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仿佛伊萬的聲音是燒紅的烙鐵。他猛地轉過頭,那雙平時總是帶著點不耐煩和倦怠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巨大的、純粹的恐懼,幾乎要撐裂眼眶。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帶著血腥味:
“……謝爾蓋……他……他死了……死在……你們的房子裡……”